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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粟詞話 彭孫遹

■詞以自然為宗,但自然不從追琢中來,便率易無味。如所云絢爛之極,乃造平澹耳 。若使語意澹遠者,稍加刻畫,鏤金錯繡者,漸近天然,則骎骎乎絕唱矣。

■宋人張玉田論詞,極推少游、竹屋、白石、梅溪、夢窗諸家,而稍詘美成。夢窗之 詞雖雕繢滿眼,然情致纏綿,微為不足。余獨愛其〔除夕立春〕一闋,兼有天人之巧 。美成詞如十三女子,玉艷珠鮮,政未可以其軟媚而少之也。

■李易安〔被冷香銷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皆用 淺俗之語,發(fā)清新之思,詞意并工,閨情絕調。

■詞人用語助入詞者甚多,入艷詞者絕少。惟秦少游〔悶則和衣擁〕新奇之甚。用則 字亦僅見此詞。

■柳耆卿〔卻傍金籠教鸚鵡,念粉郎言語〕,《花間》之麗句也。辛稼軒〔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秦、周之佳境也。少游〔怎得香香深處,作個蜂兒抱〕, 亦近似柳七語矣。

■山谷〔女邊著子,門里安心〕,鄙俚不堪入誦。如齊梁樂府〔霧露隱芙蓉,明燈照 空局〕,何蘊藉乃沿為如此語乎。

■南宋詞人,如白石、梅溪、竹屋、夢窗、竹山諸家之中,當以史邦卿為第一。昔人 稱其分鑣清真,平睨方回,紛紛三變行輩,不足比數,非虛言也。

■詞家每以秦七、黃九并稱,其實黃不及秦甚遠。猶高之視史,劉之視辛,雖齊名一 時,而優(yōu)劣自不可掩。

■范希文〈蘇幕遮〉一調,前段多入麗語,后段純寫柔情,遂成絕唱?!矊④姲装l(fā)征 夫淚〕,亦復蒼涼悲壯,慷慨生哀。永叔欲以〔玉階遙獻南山壽〕敵之,終覺讓一頭 地。窮塞主故是雅言,非實錄也。

■詞以艷麗為本色,要是體制使然。如韓魏公、寇萊公、趙忠簡,非不冰心鐵骨,勛 德才望,照映千古。而所作小詞,有〔人遠波空翠〕,〔柔情不斷如春水〕,〔夢回 鴛帳馀香嫩〕等語,皆極有情致,盡態(tài)窮妍。乃知廣平梅花,政自無礙。豎儒輒以為 怪事耳。司馬溫公亦有〔寶髻松〕一闋,姜明叔力辨其非,此豈足以誣溫公,真贗要 可不論也。

■林處士梅妻鶴子,可稱千古高風矣。乃其惜別詞,如〔吳山青,越山青〕一闋,何 等風致?閒情一賦,詎必玉瑕珠颣耶!

■牛嶠〔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是盡頭語。作艷語者,無以復加。柳七亦自有 唐人妙境,今人但從淺俚處求之,遂使《金荃》、《蘭畹》之音,流入〈掛枝〉、〈 黃鶯〉之調,此學柳之過也。

■稼軒之詞,胸有萬卷,筆無點塵,激昂措宕,不可一世。今人未有稼軒一字,輒紛 紛有異同之論,宋玉罪人,可勝三嘆。

■作詞必先選料,大約用古人之事,則取其新穎,而去其陳因。用古人之語,則取其 清雋,而去其平實。用古人之字,則取其鮮麗,而去其淺俗。不可不知也。

■詞雖小道,然非多讀書則不能工。觀方虛谷之譏戴石屏,楊用修之論曹元寵,古人 且然,何況今日。

■近人詩馀,云間獨盛。然能作景語,不能作情語。嘗從素箑,見宋丞〈長相思〉十 六闋,仿沈約六憶詩體,刻畫無馀,令人色飛魂斷,言情之作,斯為優(yōu)矣。董蒼水、 錢寶汾,善為婉麗之詞,亦往往風美動人。宋丞新著及董錢二家,俱集中所未及載。

■長調之難于小調者,難于語氣貫串,不冗不復,徘徊宛轉,自然成文。今人作詞, 中小調獨多,長調寥寥不概見,當由興寄所成,非專詣耳。唯龔中丞芊綿溫麗,無美 不臻,直奪宋人之席。熊侍郎之清綺,吳祭酒之高曠,曹學士之恬雅,皆卓然名家, 照耀一代,長調之妙,斯嘆觀止矣。此偶記酒間之語,馀容細為揚榷耳。

■詠物詞,極不易工,要須字字刻畫,字字天然,方為上乘。即間一使事,亦必脫化 無跡乃妙。近在廣陵,見程村、阮亭諸作,便為嘆絕,始幾幾乎與白石、梅溪頡頏今 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