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話有時是不能以理來衡量的。因為詩的妙處在于含蓄,在于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
不過葉燮有更深一層的說法。他說:“可以借言語表達的固然是理,難于借言語表達的更是至理??梢越柩哉Z表達的理,人人都會講,又何必詩人來講呢?推而至于實有的事人人都會述,又何必詩人來述呢?”他舉出杜甫的《玄元皇帝廟》一句詩:“碧瓦初寒外”,作為說明的佐證。他說:外是對內(nèi)而言的,初寒是什么東西,可以分成內(nèi)外嗎?而且難道碧瓦之外就沒有初寒嗎?寒是一種充塞于宇宙間的氣候,氣候是無所不在的,難道碧瓦在寒氣之外,而寒氣只盤踞于碧瓦之內(nèi)嗎?既曰初寒,難道嚴寒就不如此嗎?初寒是無象無形的,而碧瓦是有物有質(zhì)的,既把虛實混合起來而分出內(nèi)外,究竟是寫碧瓦呢,是寫初寒呢?這是就字面而求其理,總說不通的。
可是設(shè)身處地,閉目一想當時所感受的情景,只有這樣虛實、有無、內(nèi)外互相映發(fā)才表達得出來。借著這五個字的組織,就可 以領(lǐng)會到森嚴的廟宇中一種初寒的肅穆氣象。碧瓦初寒都是實際所感受的,至于作者怎樣感受,就必須有一副空靈的筆墨來抒寫。
假如我們寫成了 “碧瓦初寒際”、“碧瓦初寒覺”、“碧瓦初寒送”、“碧瓦初寒入”,也未嘗不可??偛蝗缍啪洹氨掏叱鹾狻币黄侦`,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前人說王維詩中有畫,詩中的畫是詩家所獨具而畫家所不能辦到的。風云雨雪種種景象,畫家還有法子烘托,至于碧瓦初寒外的這種詩境,就連第一流的畫家也無法著筆了。
他再舉杜詩“月傍九霄多”,按一般習慣來說,講到月,總是講月的圓缺、明暗、高下、升沉,無所謂多少。叫別人來作這句詩,不是“月傍九筲明”,就是“月傍九霄升”了。若以景象而論,也算真切的了,以字眼而論,也算響亮的了。現(xiàn)在用了“多”字,按字面來追究,是月本來多嗎?傍得九霄方才多嗎?是月的本身多嗎?還是月所照的境界多呢?本不容易講得通。然而設(shè)身處地一想,九重宮闕,萬籟無聲,皓月當空,愈見千門萬戶的氣象。下一個“多”字,才是此時此地的月,而且是杜甫當時所看見所感受的月,別人不能知,也不能言。若下一個 “明”、“升”等字,則誰能不知,誰不能言?這就是不僅有此理,而且有此事。
古人有許多名句,從俗人眼里看來,衡之以理,理不可通,求之于事,事也沒有。然而其中之理,雖似空虛而實真確,雖似渺茫而實切近,好像宛然心目之間。唐詩中如“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似將海水添宮漏”,“春風不度玉門關(guān)”,“天若有情天亦老”,“玉顏不及寒鴉色”,都是事所必無,但確為情之至語。情深則理真,情理既已交融,則事之有無也不必深較了。這樣說來,若理、事、情都是實在的,都可以使用普通言語表達,人人都可以一見而了解,這種詩是一般的詩。然而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見之事,不可達之情,那么,就要幽渺以為理,想象以為事,惝恍以為情,方才是理、事、情三項都到家的詩(以上的話,大致是從葉氏《原詩》中采取的,但稍經(jīng)變通,以求易于領(lǐng)會,不盡與原文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