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影欹波,明妝褪日。
倦消心力。
萬點凝珠,因風墮池碧。
游禽漸遠,爭負卻、瑤臺遷客。
幽寂。
霞燼渚煙,恰芳魂容息。
塵喧紫陌。
弦換清商,孤懷竟何藉。
而今怕憶水國。
小亭北。
最是采蓮人語,耳畔尚如新歷。
嘆此情無計,堪送夢邊行色。
按:
【力夫評】不類人言,喚云真性靈也,當世絕不多見。
【金水評】“不類人言”,莫非仙言?
【是務齋主評】喚云兄功力日漸深厚。
【梅云評】“日”字是韻,“恰”用入聲,得此調體氣。我曾撰文專論白石詞聲韻,摘錄如下:......白石另一自制曲《惜紅衣》云:“簟枕邀涼,琴書換日,睡馀無力。細灑冰泉,并刀破甘碧。墻頭喚酒,誰問訊、城南詩客?岑寂,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 虹梁水陌,魚浪吹香,紅衣半狼藉。維舟試望故國,渺天北(此句亦可斷作“維舟試望,故國渺天北”)??上Я吷惩猓还裁廊擞螝v。問甚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此詞入無射宮,押入聲韻。全篇律句多于拗句,其中“日”字是韻腳,“說西風消息”之“說”字必用入聲,夢窗此調此句作“尋流花蹤跡”,“尋”乃以平代入也。龍榆生《唐宋詞格律》對此二關鍵處未加說明,故今人填此詞,大都律誤。龍先生訂譜,甚為嚴謹,殆見玉田此調未遵白石,故于此二處從寬乎?茲將玉田《惜紅衣》引于下:“兩剪秋痕,平分水影,炯然冰潔。未識新愁,眉心倩人貼。無端醉里,通一笑、柔花盈睫。癡絕。不解送情,倚銀屏斜瞥?!¢L歌短舞,換羽移宮,飄飄步回雪。扶嬌倚扇,欲把艷懷說。舊日杜郎重到,只慮空江桃葉。但數(shù)峰猶在,如傍那家風月?!贝嗽~平仄悉依白石,唯“平分水影”句失韻,“倚銀屏斜瞥”之“倚”宜入而上,“把”字亦當用入聲耳。龍先生乃彊村老人高足,彊村曾五疊白石《惜紅衣》韻,均謹守其律,此二處分別為“回筒限日”、“鴉翻去日”、“長愁送日”、“孤吟費日”、“陰沉海日”、“”說梅邊消息“、”約鷗邊將息“、”“識殊方棲息”、“咽滄波風息”、“閱濛濛千息”,除“?!弊忠巳ザ贤?,其馀四聲全與白石相同,可知老輩倚聲之一絲不茍矣。當代杰出女詞家沈祖棻亦曾填《惜紅衣》詞,錄之于下: “繡被春寒,秋燈雨夕,藥煙繁碧。怯上層樓,新來漸無力??蔗τ?,聽四面、悲笳聲急。凄寂。三兩冷螢,映輕紗窗槅。 初鴻遠驛,雪嶺冰河,依稀夢中歷。書成諱病,淚濕數(shù)行墨。幾日薄羅嫌重,莫問帶圍寬窄。但枕函沈炷,猶解勸人將息?!奔氉鞅容^,第二句”夕“字入聲,乃是韻腳,與白石合,惟“映輕紗窗槅”中“映”字為去聲,未合白石之律,可知雖大家亦未免偶或疏忽也。其師汪東先生評此詞曰:“此詞以夢窗詞校之,則白石原作應以“詩客岑寂”斷句,客字乃碰韻耳。下闋則以“維舟試望故國”為句?!懊焯毂薄?,三字句。夢窗既解音律,又親從白石游,斷更可信。惟鄭、朱等和姜韻已皆如此讀,自亦未為不可”。汪先生謂夢窗“親從白石游”,蓋誤以石帚為白石,夏承燾先生已有考辨,茲不贅。至于白石“維舟試望故國,渺天北”,斷為“維舟試望,故國渺天北”,以“國”作暗韻,亦未嘗不可,朱彊村“滄洲夢在舊國,雁行北”亦同樣可有兩種斷法,而沈先生“淚濕”之“濕”,則只能視作暗韻矣。又,汪先生以為“白石原作應以詩客岑寂斷句,客字乃碰韻”,蓋以夢窗此句作“烏衣細語傷伴,惹茸紅、曾約南陌”,然檢《全宋詞》,此句斷作“烏衣細語,傷伴惹、茸紅曾約,南陌”,則與現(xiàn)行白石此詞斷句相同矣。
【江南雨評】“翠影欹波,明妝褪日,倦消心力”,此殘荷之籠括也?!叭f點凝珠,因風墮池碧”,以墜露喻荷,亦似興起之法也。“游禽漸遠,爭負卻、瑤臺遷客”,遷客易起悲懷,更何況游禽爭負卻之?這里的爭蓋作爭相解也?!坝募拧?,連綴二字亦妙?!跋紶a渚煙,恰芳魂容息”,恰、容、息,此三字真托情妙語也,人物若不能合一,難出此語。“塵喧紫陌”,游人遠也?!跋覔Q清商”,情境易也?!肮聭丫购谓濉?,無藉也?!岸衽聭浰畤?,小亭北”,舊事不堪提也?!白钍遣缮徣苏Z,耳畔尚如新歷”,舊事偏縈懷也?!皣@此情無計,堪送夢邊行色”,惟托之于夢也。上片寫細膩之感覺,精描細繪。下片縈懷往事和現(xiàn)在心情,反復跌宕,悲感中來,豈止之于殘荷乎?余每讀之,一賞復一嘆也!
【梅云評】江南所評甚有卓見,惟“游禽漸遠,爭負卻、瑤臺遷客”,乃暗用晚唐陸天隨《白蓮》:“素蘤多蒙別艷欺,此花端合在瑤池。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清欲墮時”,“瑤臺遷客”,喻殘荷也,“爭”作“怎”解似更佳,其意若曰:漸遠之游禽,怎么都負卻此瑤臺遷客啊?人情之冷暖,世態(tài)之炎涼,于焉可見。
【仰齋評】喚云工倚聲,梅云精音律,江南擅分析,三美具,不可不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