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之說尚矣。古今論著,類多言病而不處方,是以沉痼少有瘳日,雅道無復(fù)彰時。茲集開元、大歷以來,諸公平昔在翰苑所論秘旨,述為一編,以俟后之君子,為好學(xué)有志者之告。所謂天地間之寶物,當(dāng)為天地間惜之。切慮久而泯沒,特筆之于楮,以與天地間樂育者共之。授非其人,適足招議,故又當(dāng)慎之。得是說者,猶寐而寤,猶醉而醒。外則用之以觀古人之作,萬不漏一;內(nèi)則用之以運(yùn)自己之機(jī),聞一悟十。若夫動天地,感鬼神,神而明之,則又存乎其人也。是編猶古今《本草》,所載無非有益壽命之品。服食者莫自生狐疑,墮落外道。噫!草木之向陽生而性煖者解寒,背陰生而性冷者解熱。此通確之論,至當(dāng)之理?;?qū)?zhí)己見,而不知信,則曰:「神農(nóng)氏誤后世人多矣?!关M不為大誣也哉!
篇法 句法 字法 氣象 家數(shù) 音節(jié)
右一篇詩成,必須精研,合此六關(guān)方為佳。不然則過不無矣。
有以字論者,有以意論者,
有以故事論者,有以血脈論者。
七言律詩篇法
唐人李淑,有《詩苑》一書,今世罕傳。所述篇法,止有六格,不能盡律詩之變態(tài)。今廣為十三,檃括無遺。猶六十四卦之動,不出于八卦,八卦之生,不離奇偶,可謂神矣。目曰「屠龍絕藝」。此法一泄,大道顯然。
一字血脈
〈鴛鴦〉
翠鬣紅衣舞夕暉,水禽情似此禽稀。才分煙島猶回首,只度寒塘亦共飛。映霧乍迷珠殿瓦,逐梭齊上玉人機(jī)。采蓮無限蘭橈女,笑指中流羨爾歸。
二字貫穿,三字棟梁在內(nèi)
〈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多病所須惟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
三字棟梁
〈南遷〉
瘴江南下接云煙,望盡黃茅是海邊。山腹雨晴添象跡,潭心日暖長蛟涎。射工巧伺游人影,颶母偏驚賈客船。從此憂來非一事,可容華發(fā)度流年。
數(shù)字連序,中斷在內(nèi)
〈奉送蜀州柏二別駕將中丞命赴江陵起居衛(wèi)尚書太夫人因示從弟行軍司馬位〉
中丞問俗畫熊頻,愛弟傳書彩鹢新。遷轉(zhuǎn)五州防禦使,起居八座太夫人。楚宮臘送荊門水,白帝云偷碧海春。為報惠連詩莫惜,嗟余斑鬢總?cè)玢y。
鉤鎖連環(huán)
〈草〉
百花苑路易萋陰,五谷塍疇苦見侵。農(nóng)父芟時嫌若刺,宮人斗處惜如金。別離空惹王孫恨,穮耨深勞稷畯心。綠野荒蕪好歸去,朱門閒僻少相尋。
順流直下
〈張鍊師〉
東岳真人張鍊師,高情雅澹世間稀??盀榱信畷嗪啠檬略〈湮?。金縷機(jī)中拋錦字,玉清壇上著霓衣。云衢不用吹簫伴,只擬乘鸞獨(dú)自歸。
雙拋
〈汴門用兵后〉
隋堤風(fēng)物已凄涼,堤下仍多舊戰(zhàn)場。金鏃有苔人拾得,蘆花無主鳥銜將。秋聲暗促河聲急,野色遙連日色黃。獨(dú)上寒城更愁絕,戍鼙驚起雁行行。
單拋
〈秋興〉
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織女機(jī)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fēng)。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關(guān)塞極天惟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
內(nèi)剝
〈玉臺觀〉
中天積翠玉臺遙,上帝高居絳節(jié)朝。遂有馮夷來擊鼓,始知嬴女善吹簫。江光隱見黿鼉窟,石勢參差烏鵲橋。更肯紅顏生羽翼,便應(yīng)黃發(fā)老漁樵。
外剝
〈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前散
〈送戴鍊師歸隱〉
桃花源里玉堂仙,秀挹千巖萬壑煙。有客重尋鑒湖酒,無人為上剡溪船。龍行靈雨空壇凈,鰲負(fù)神宮復(fù)道懸?;厥锥奸T眇如許,東風(fēng)長記柳飛綿。
后散二字貫穿在內(nèi)
〈感興寄友〉
十年京國總忘憂,詩酒淋漓共賞游。漢月夜吟鳷鵲觀,苑云春釀鹔□裘。書來慰我臨池上,秋去思君到水頭。為憶故人張?zhí)幨浚诮窠I醒土簟?/span>
五言長古篇法
分段 過脈 回照 贊嘆
先分為幾段幾節(jié),每節(jié)句數(shù)多少,要略均齊。首段是序子,序了一篇之意,皆含在中。結(jié)段要照起段。選詩分段,節(jié)數(shù)甚均,或二句,或三句、四句、六句、八句,皆不參差。杜卻不甚如此太拘,然亦不太長不太短也。次要過句,過句名為血脈,引過次段。過處用兩句,一結(jié)上,一生下,為最難,非老手未易了也。回照謂十步一回頭,要照題目,五步一消息,要閒語贊嘆,方不甚迫促。長篇怕雜亂,一意為一段,以上四法,備〈北征詩〉,舉一隅之道也。
七言長古篇法
分段 過段 突?!∽重灐≠潎@ 再起 歸題 送尾
分段如五言,過段亦如之。稍有異者,突兀萬仞,則不用過句,陡頓便說他事。杜如此,岑參專尚此法,為一家數(shù)。字貫前后,重三疊四,用兩三字貫串,極精神好誦,岑參所長。贊嘆,如五言。再起,且如一篇三段,說了前事,再提起從頭說去,謂反覆有情,如〈魏將軍歌〉、〈松子障歌〉是也。歸題乃篇末一二句繳上起句,又謂之顧首,如〈蜀道難〉、〈古別離〉、〈洗兵馬行〉是也。送尾則生一段馀意結(jié)末,或反用,或比喻用,如〈墜馬歌〉曰:「君不見嵇康養(yǎng)生被殺戮。」又曰:「如何不飲令人哀?!归L篇有此便不迫促,甚有從容意思。
五言短古篇法
辭簡意味長,言語不可明白說盡,含糊則有馀味,如:「步出城東門,悵望江南路。前日風(fēng)雪中,故人從此去?!埂复睬懊髟鹿猓墒堑厣纤?。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埂搁_簾見新月,便即下階拜。細(xì)語人不聞,北風(fēng)吹裙帶?!?/span>
編修楊仲弘曰:五言短古,眾賢皆不知來處。乃只是《選》詩結(jié)尾四句,所以含蓄無限意,自然悠長。此論惟趙松雪翁承旨深得之,次則豫章三日新婦曉得。清江知之,卻不多用。
七言短古篇法
辭明意盡,與五言相反,如:「休洗紅,洗紅紅色變。不惜故縫衣,記得初揉茜。人命百年能幾何?后為新婦今為婆。石人前,石橋邊,六角黃牛二頃田,帶經(jīng)躬耕三十年。」
樂府篇法
張籍為第一,王建近體次之,長吉虛妄不必效,岑參有氣,惜語硬,又次之。張、王最古,上格如〈焦仲卿〉、〈木蘭詞〉、〈羽林郎〉、〈霍家奴〉、〈三婦詞〉、〈大垂手〉、〈小垂手〉等篇,皆為絕唱。李太白樂府,語氣皆自此中來,不可不知也。
要訣在于反本題結(jié),如〈山農(nóng)詞〉,結(jié)卻用「西江賈客珠百斛,船中養(yǎng)犬多食肉」是也。又有含蓄不發(fā)結(jié)者。又有截斷頓然結(jié)者,如「君不見蜀葵花」是也。
老翁家貧在山住,耕種山田三四畝。苗疏稅多不得食,輸入官倉化為土。歲暮鋤犁傍空室,呼兒登山收橡實(shí)。西江賈客珠百斛,船中養(yǎng)犬多食肉。
絕句篇法
首句起
〈畫松〉
畫松一似真松樹,待我尋思記得無。曾在天臺山上見,石橋南畔第三株。
次句起
〈金陵即事〉。
第三句起
前二句皆閒,至第三句方詠本題。
扇對
〈存歿口號〉
席謙不見近彈棋,畢曜仍傳舊小詩。玉局他年無限笑,白楊今日幾人悲?
鄭公?繪隨長夜,曹霸丹青已白頭。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間不解重驊騮。
問對
首句閒,次句說本題,第三句閒,結(jié)再說本題,應(yīng)第二句,即〈磨笄山詩〉也。
順去
松下問童子;問余何事棲碧山;
湘中老人;行到水窮處;首座荼。
藏詠
〈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中斷別意
前二句說本題,后二句說題外意,「愿領(lǐng)龍驤十萬兵」是也。
四句兩聯(lián)
兩個黃鸝鳴翠柳;遲日江山麗。
借喻
借本題說他事,如詠婦人者,必借花為喻;詠花者,必借婦人為比。
右十法,絕句之篇法也。此最為緊,推此以往,思過半矣。
問答
誰其獲者婦與姑。 何日東歸花發(fā)時。
當(dāng)對
白狐跳梁黃狐立。 婦女行泣夫走藏。
上三下四
鳳凰樂奏鈞天曲。 烏鵲橋通織女河。
上四下三
金馬朝回門似水。 碧雞天遠(yuǎn)路如年。
上應(yīng)下呼
素練抹林云氣薄,明珠穿草露華新。
上呼下應(yīng)
林花著雨胭脂濕,水荇牽風(fēng)翠帶長。
行云流水
春日鶯啼修竹里,仙家犬吠白云間。
顛倒錯亂
香稻啄馀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言倒理順
海岸夜深常見日,寒巖四月始知春。
議論語 宋人用之。直書句。
鄭縣亭子澗之濱。 一去三年竟不歸。
兩句成一句
屢將心上事,相與夢中論。
蕭蕭千里馬,個個五花文。
《事文類聚》事不可用,多宋事也,又不可用俚語偏方之言。摘用《史記》、《西漢書》、《東漢書》、《新、舊唐書》、《晉書》字樣,集成聯(lián)對。
一副當(dāng)
白虎觀 碧雞坊
金仆姑 玉具櫑
高鼻胡人 平頭奴子
眉語 目成
從長 護(hù)短
有用字琢對之法,先須作三字對,或四字對起,然后裝排成全句。不可逐句思量,卻似對偶,不成作手也?;蚨謱ζ鹨嗫伞B奉^差處在此。捕風(fēng)捉影,如何成詩?至謹(jǐn)至謹(jǐn)。
翰苑、輦轂、山林、出世、偈頌、神仙、儒先、石屏之類宋賢也。江湖、閭閻、末學(xué)。末學(xué)者,道聽涂說,得一二字面,便雜據(jù)用去,不成一家,又在江湖閭閻之下。已上氣象,各隨人之資稟高下而發(fā)。學(xué)者以變化氣質(zhì),須仗師友所習(xí)所讀,以開導(dǎo)佐助,然后能脫去俗近,以游高明。謹(jǐn)之慎之。又詩之氣象,猶字畫然,長短肥瘦,清濁雅俗,皆在人性中流出。得八法便成妙染而洗吾舊態(tài)也。此趙松雪翁與中峰和尚述者,道良之語也。漫錄于此耳。
儲詠曰:「性情褊隘者,其詞躁;寬裕者,其詞平;端靖者,其詞雅;疏曠者,其詞逸;雄偉者,其詞壯;蘊(yùn)藉者,其詞婉。涵養(yǎng)情性,發(fā)于氣,形于言,此詩之本源也?!?/span>
詩之造極適中,各成一家。詞氣稍偏,句有精粗,強(qiáng)弱不均,況成章乎?不可不謹(jǐn)。
《三百篇》:思無邪┐ ┌ 意見
《離騷》:激烈憤怨│ │ 哀傷
《選詩》:婉曲委順│ │ 柔弱
太白:雄豪空曠│ │ 狂誕
韓、杜:沉雄厚壯├學(xué)者不察,失于┤ 粗硬
陶、韋:含蓄優(yōu)游│ │ 迂闊
孟郊:奇險斬截│ │ 怪短
王維:典麗靚深│ │ 容冶
李商隱:微密閒艷┘ └ 細(xì)碎
已上略舉八九家數(shù),一隅三反之道也。
馬御史云:「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四方偏氣之語,不相通曉,互相憎惡。惟中原漢音,四方可以通行,四方之人皆喜于習(xí)說。蓋中原天地之中,得氣之正,聲音散布,各能相入,是以詩中宜用中原之韻。則便官樣不凡,押韻不可用啞韻,如五支、二十四鹽,啞韻也。」
凡例 只要明暗二例,諸作皆然。杜甫、鄭谷四詩可法。
明二首
〈黑鷹〉 杜甫
黑鷹不省人間有,度海疑從北極來。正翮摶風(fēng)超紫塞,玄冬幾夜宿陽臺。虞羅自覺虛施巧,春雁同歸必見猜。萬里寒空只一日,金眸玉爪不凡材。
〈雙鷺〉 鄭谷三體作雍陶
雙鷺應(yīng)憐水滿池,風(fēng)飄不動頂絲垂。立當(dāng)青草人先見,行傍白蓮魚未知。一足獨(dú)拳寒雨里,數(shù)聲相叫早秋時。林塘得爾須增價,況與詩家物色宜。
暗二首
〈白鷹〉 杜甫
云飛玉立盡清秋,不惜奇毛恣遠(yuǎn)游。在野只教心力破,干人何事網(wǎng)羅求。一生自獵知無敵,百中爭能恥下韝。鵬礙九天須卻避,兔經(jīng)三窟莫深憂。
〈鷓鴣〉 鄭谷
暖戲煙蕪錦翼齊,品流應(yīng)得近山雞。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黃陵廟里啼。游子乍聞?wù)餍錆瘢讶瞬懦涿嫉?。相呼相喚湘江曲,苦竹叢深春日西?/span>
起句
實(shí)敘、狀景、問答、反題故事、順題故事、吊古、傷今、頌美、時序、客愁、感嘆。
結(jié)句
祝頌、勸戒、自感、自愛、問信、寄憶、寄書、寄詩、相思、兵戈、我亦、懷古、故事、欣歡、景燕、激烈、何年游、何由往、那可再、何日歸。
已上凡例,明、暗并起句、結(jié)句四法,律詩、絕句、長短篇通用,無出此者。惟童謠一家不在此例,不可不知也。作者深造博學(xué),始能著心。謹(jǐn)之慎之,不可妄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