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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子西文錄 強(qiáng)幼安

宣和元年,行父自錢塘罷官如京師,眉山唐先生同寓于城東景德僧舍,與同郡關(guān)注子?xùn)|日從之游,實(shí)聞所未聞,退而記其論文之語,得數(shù)紙以歸。自己亥九月十三日盡明年正月六日而別。先生北歸還朝,得請宮祠歸瀘南,道卒于鳳翔,年五十一。自己亥距今紹興八年戊午,二十年矣,舊所記,更兵火無復(fù)存者。子?xùn)|書來,屬余追錄,且欲得仆自書,云:「將置之隅坐,如見師友。」衰病廢忘,十不省五六,乃為書所記,得三十五條。先生嘗次韻行父〈冬日旅舍詩〉:「殘歲無多日,此身猶旅人??颓榘舱砩?,天色舉杯頻。桂玉黃金盡,風(fēng)塵白發(fā)新。異鄉(xiāng)梅信遠(yuǎn),誰寄一枝春。」又次〈留別〉韻云:「白頭重踏軟紅塵,獨(dú)立鴛行覺異倫。往事已空誰敘舊,好詩乍見且嘗新。細(xì)思寂寂門羅雀,猶勝累累冢臥麟。力請宮祠知意否,漸謀歸老錦江濱?!股w絕筆于是矣。集者逸之,故并記云。三月癸巳,馀杭強(qiáng)行父幼安記。

唐子西文錄

古樂府命題皆有主意,后之人用樂府為題者,直當(dāng)代其人而措詞,如〈公無渡河〉須作妻止其夫之詞,太白輩或失之,惟退之〈琴操〉得體。

《六經(jīng)》已后,便有司馬遷,《三百五篇》之后,便有杜子美?!读?jīng)》不可學(xué),亦不須學(xué),故作文當(dāng)學(xué)司馬遷,作詩當(dāng)學(xué)杜子美,二書亦須常讀,所謂「何可一日無此君」也。

司馬遷敢亂道卻好,班固不敢亂道卻不好。不亂道又好是《左傳》,亂道又不好是《唐書》。八識(shí)田中,若有一毫《唐書》,亦為來生種矣。

三謝詩,靈運(yùn)為勝,當(dāng)就《文選》中寫出熟讀,自見其優(yōu)劣也。

唐人有詩云:「山僧不解數(shù)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及觀陶元亮詩云:「雖無紀(jì)歷志,四時(shí)自成歲?!贡阌X唐人費(fèi)力。如〈桃源記〉言「尚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箍梢娫煺Z之簡妙。蓋晉人工造語,而元亮其尤也。

杜子美〈秦中紀(jì)行詩〉,如「江間饒奇石」,未為極勝;到「暝色帶遠(yuǎn)客」,則不可及已。

子美詩云:「天欲今朝雨,山歸萬古春?!股w絕唱也。余惠州詩亦云:「雨在時(shí)時(shí)黑,春歸處處青?!褂衷疲骸钙泼魍獍担比沼赀吳?。山轉(zhuǎn)秋光曲,川長暝色橫?!菇蚤f中所得句也。

子美云:「舜舉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時(shí)用商鞅,法令如牛毛?!蛊溆谥蔚郎钜印?

東坡作〈病鶴詩〉,嘗寫「三尺長脛瘦軀」,缺其一字,使任德翁輩下之,凡數(shù)字。東坡徐出其稿,蓋「閣」字也。此字既出,儼然如見病鶴矣。

〈琴操〉非古詩,非騷詞,惟韓退之為得體。退之〈琴操〉,柳子厚不能作;子厚〈皇雅〉,退之亦不能作。

東坡詩,敘事言簡而意盡。忠州有潭,潭有潛蛟,人未之信也?;嬎渖?,蛟尾而食之,俄而浮骨水上,人方知之。東坡以十字道盡云:「潛鱗有饑蛟,掉尾取渴虎?!寡浴缚省箘t知虎以飲水而召災(zāi),言「饑」則蛟食其肉矣。

謝固為綿州推官,推官之廨,歐陽文忠公生焉。謝作六一堂,求余賦詩。余雅善東坡以約詞紀(jì)事,冥搜竟夕,僅得句云:「即彼生處所,館之與周旋。」然深有愧于東坡矣。

韓退之作古詩,有故避屬對者,「淮之水舒舒,楚山直叢叢」是也。

杜子美祖〈木蘭詩〉。

晚學(xué)遽讀《新唐書》,輒能壞人文格?!杜f唐書》贊語云:「人安漢道之寬平,不厭高皇之嫚罵?!蛊湔撎仆鲈疲骸缸⒔R跃确伲偈斩缰?;引鴆爵以止渴,渴止而身亡?!挂嘧杂屑烟帯?

詩在與人商論,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閒一字放過則不可,殆近法家,難以言恕矣,故謂之詩律。東坡云:「敢將詩律斗深嚴(yán)。」余亦云:律傷嚴(yán),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難易二涂,學(xué)者不能強(qiáng)所劣,往往舍難而趨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作詩自有穩(wěn)當(dāng)字,第思之未到耳。皎然以詩名于唐,有僧袖詩謁之,然指其〈御溝詩〉云:「『此波涵圣澤』,波字未穩(wěn)當(dāng)改?!股跞蛔魃ァI嗄茉娬咭?,皎然度其去必復(fù)來,乃取筆作「中」字掌中,握之以待。僧果復(fù)來,云欲更為「中」字如何,然展手示之,遂定交。要當(dāng)如此乃是。

近世士大夫習(xí)為時(shí)學(xué),忌博聞?wù)撸室?jīng)以自強(qiáng)。余謂挾天子以令諸侯,諸侯必從,然謂之尊君則不可;挾《六經(jīng)》以令百氏,百氏必服,然謂之知經(jīng)則不可。

王荊公五字詩,得子美句法,其詩云:「地蟠三楚大,天入五湖低?!?

《文選》三賦,〈月〉不如〈雪〉,〈雪〉不如〈風(fēng)〉。

東坡隔句對:「著意尋彌明,長頸高結(jié)喉,無心逐定遠(yuǎn),燕頷飛虎頭?!够蛟疲骸附Y(jié)」,古「髻」字也。退之序,是「長頸高結(jié)喉,中又作楚語?!?

余作〈南征賦〉,或者稱之,然僅與曹大家輩爭衡耳。惟東坡〈赤壁〉二賦,一洗萬古,欲彷佛其一語,畢世不可得也。

凡為文,上句重,下句輕,則或?yàn)樯暇鋲旱埂!磿冨\堂記〉云:「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xiāng)?!瓜略疲骸复巳饲橹鶚s,而今昔之所同也?!?非此兩句,莫能承上句。〈居士集序〉云:「言有大而非誇。」此雖只一句,而體勢則甚重。下乃云:「達(dá)者信之,眾人疑焉?!狗怯脙删?,亦載上句不起。韓退之與人書云:「泥水馬弱不敢出,不果鞠躬親問,而以書?!谷魺o「而以書」三字,則上重甚矣。此為文之法也。

東坡赴定武,過京師館于城外一園子中。余時(shí)年十八,謁之。問余:「觀甚書?」余云:「方讀《晉書》?!棺鋯枺骸钙渲杏猩鹾猛ぷ用??」余茫然失對,始悟前輩觀書用意蓋如此。

關(guān)子?xùn)|一日寓辟雍,朔風(fēng)大作,因得句云:「夜長何時(shí)旦?苦寒不成寐?!挂詥栂壬疲骸敢归L對苦寒,詩律雖有剉對,亦似不穩(wěn)?!瓜壬疲骸刚绱?。一似藥中要存性也。」

蜀道館舍壁間題一聯(lián)云:「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共恢稳嗽娨?。

蘇黃門云:「人生逐日,胸次須出一好議論。若飽食煖衣,惟利欲是念,何以自別于禽獸?予歸蜀,當(dāng)杜門著書,不令廢日,只效溫公《通鑒》樣,作議論商略古人,歲久成書,自足垂世也?!?

張文昌詩:「六宮才人〈大垂手〉,愿君千年萬年壽,朝出射糜暮飲酒?!?古樂府〈大垂手〉、〈小垂手〉、〈獨(dú)搖手〉,皆舞名也。

〈南征賦〉:「時(shí)廓舒而浩蕩,復(fù)收斂而凄涼?!乖~雖不工,自謂曲盡南遷時(shí)情狀也。

讀退之〈羅池廟碑〉:「北方之人兮為侯是非,千秋萬歲兮侯無我違」,輒流涕有感。

《樂府解題》,熟讀大有詩材。余詩云:「時(shí)難將近酒,家遠(yuǎn)莫登樓?!褂霉艠犯鲗σ?。

過岳陽樓觀杜子美詩,不過四十字爾,氣象閎放,涵蓄深遠(yuǎn),殆與洞庭爭雄,所謂富哉言乎者。太白、退之輩率為大篇,極其筆力,終不逮也。杜詩雖小而大,馀詩雖大而小。

凡作詩,平居須收拾詩材以備用。退之作〈范陽盧殷墓志〉云:「于書無所不讀,然止用以資為詩」是也。

詩疏不可不閱,詩材最多,其載諺語,如「絡(luò)緯鳴,懶婦驚」之類,尤宜入詩用。

謝玄暉詩云:「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蒼然」?!钙匠?,猶平野也。呂延濟(jì)乃用「翹翹錯(cuò)薪,言刈其楚」,謂楚,木叢。便覺意象殊窘,凡五臣之陋,類若此。

古之作者,初無意于造語,所謂因事以陳詞,如杜子美〈北征〉一篇,直紀(jì)行役爾,忽云「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diǎn)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jié)實(shí)?!勾祟愂且?。文章只如人作家書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