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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漁隱叢話·卷三 胡仔

陶靖節(jié)   苕溪漁隱曰:〔鐘嶸評(píng)淵明詩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余謂陋哉斯言,豈足以盡 之!不若蕭統(tǒng)云:『淵明文章不群,詞彩精拔,跌宕昭彰,獨(dú)超眾類,抑揚(yáng)爽朗, 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語時(shí)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 ,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jié),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cái)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 污隆,孰能如此乎!』此言盡之矣?!?/p>

《龜山語錄》云:〔淵明詩所不可及者,沖淡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學(xué), 然后知淵明詩非著力之所能成也。〕

《復(fù)齋漫錄》云:〔東坡以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而無識(shí)者以『 見』為『望』,不啻珷玞之與美玉。然予觀樂天《效淵明詩》有云:『時(shí)傾一樽酒 ,坐望東南山?!蝗粍t流俗之失久矣。惟韋蘇州《答長(zhǎng)安丞裴稅詩》有云:『采菊 露未晞,舉頭見秋山。』乃知真得淵明詩意,而東坡之說為可信?!?/p>

苕溪漁隱曰:〔《示周掾祖謝詩》云:『周生述孔業(yè),祖謝響然臻。道喪向千 載,今朝復(fù)斯聞。馬隊(duì)非講肆,校書亦已勤?!弧短諠搨鳌吩疲骸航荽淌诽瓷乜?請(qǐng)廬山周續(xù)之出州,與學(xué)士祖企、謝景夷三人在城北講禮,加以讎校。所住公廨, 近于馬隊(duì),故云耳。』〕

《藝苑雌黃》云:〔士人言縣令事,多用彭澤、五柳,雖白樂天《六帖》亦然 。以余考之:陶淵明,潯陽柴桑人也,宅邊有五柳樹,因號(hào)五柳先生。后為彭澤令 ,去官百里,則彭澤未嘗有五柳也。予初論此,人或不然其說。比觀《南部新書》 云:『《晉書》陶潛本傳云:潛少懷高尚,博學(xué)善屬文,嘗作《五柳先生傳》以自 況。先生不知何許人,不詳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hào)焉。則非彭澤令時(shí)所栽 。人多于縣令事使五柳,誤也?!回M所謂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歟?〕苕溪漁隱曰: 〔沈彬詩:『陶潛彭澤五株柳,潘岳河陽一縣花?!惶K子由詩:『指點(diǎn)縣城如掌大 ,門前五柳正搖春?!唤哉`用也?!?/p>

《復(fù)齋漫錄》云:〔淵明詩:『雖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稱心 固為好。』是不重身后名也。及作《擬古》,乃云:『生有高世名,既沒傳無窮。 』是欲名彰也。二意相反,不如張季鷹云:『與我身段名,不如生前一杯酒?!弧?/p>

《藝苑雌黃》云:〔秦繆公以三良殉葬,詩人刺之。則繆公信有罪矣。雖然, 臣之事君,猶子之事父也,以陳尊已、魏顆之事觀之,則三良亦不容無譏焉。昔之 詠三良者,有王仲宣、曹子建、陶淵明、柳子厚,或曰『心亦有所施』,或曰『殺 身誠(chéng)獨(dú)難』,或曰『君命安可違』,或曰『死沒寧分張』:曾無一語辨其非是者。 惟東坡和陶云:『殺身故有道,大節(jié)要不虧。君為社稷死,我則同其歸。顧命有治 亂,臣子得從違。魏顆真孝愛,三良安足希?』審如是言,則三良不能無罪。東坡 一篇,獨(dú)冠絕于古今。〕苕溪漁隱曰:〔余觀東坡《秦繆公墓》詩意,全與三良詩 意相反,蓋是少年時(shí)議論如此。至其晚年,所見益高,超人意表。此揚(yáng)雄所以悔少 作也。詩云:『昔公生不誅孟明,豈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殉公意,亦 如齊之二子從田橫?!弧?/p>

《龜山語錄》云:〔因讀東坡《和淵明形影神詩》,共《影答形》云:『君如 煙上火,火盡君乃別。我如鏡中像,鏡壞我不滅?!挥耙蛐味校瑹o是生滅相,故 佛嘗云:『一切有為法,如夢(mèng)幻泡影。』正言非實(shí)有也,何謂不滅?他日讀《九成 臺(tái)銘》云:『此說得之莊周?!蝗灰越酵峦?,草木俯仰,眾竅呼吸,鳥獸鳴號(hào)為 天籟,此乃周所謂地籟也。但其文精妙,讀之者咸不之察耳?!?/p>

苕溪漁隱曰:〔《止酒詩》云:『坐止高蔭下,步止蓽門里。好味止園葵,大 歡止稚子?!挥鄧L反復(fù)味之,然后知淵明之用意,非獨(dú)止酒,而于此四者,皆欲止 之。故坐止于樹蔭之下;則廣廈華居,吾何羨焉?步止于蓽門之里,則朝市聲利, 我何趨焉?好味止于啖園葬;則五鼎方丈,我何欲焉?大歡止于戲稚子;則燕歌趙 舞,我何樂焉?在彼者難求,而在此者易為也。淵明固窮守道,安于丘園,疇肯以 此易彼乎?〕

《復(fù)齋漫錄》云:〔《韓詩外傳》:『楚莊王使使者赍金百斤,聘北郭先生。 先生謂妻曰:楚欲以我為相。今日為相,即結(jié)駟列騎,食方丈于前。如何?閨人曰 :今日結(jié)駟列騎,所安不過容膝;食前方丈,所甘不過一肉。以容膝之安,一肉之 味,而殉楚國(guó)之憂,其可乎?』又,劉向《列女傳》:『楚于陵妻語,結(jié)駟連騎, 所安不過容膝。』故晉張?jiān)徱嘣唬骸汗湃艘匀菹榘?。蓋指此也?!灰灰詾楸惫?,一以為于陵妻,未知孰是。淵明《歸去來辭》:『審容膝之易安?!皇酪詾檎Z出 于陶,蓋不深考者也?!?/p>

許彥周《詩話》云:〔彭澤《歸去來辭》云:『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dú) 悲?!皇谴死衔虻捞?。若人能用此兩句,出處有馀裕也。〕

《復(fù)齋漫錄》云:〔《文選》五臣注《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途中詩》云 :『淵明、晉所作者,皆題年號(hào),入宋所作,但題甲子而已。意者恥事二姓,故以 異之。』思悅考淵明詩有以甲子題者,始庚子,距丙辰凡十七年間,只九首耳,皆 晉安帝時(shí)所作也。后一十六年庚申,晉禪宋,恭帝元熙二年也。寧有晉未禪宋,輒 恥事二姓,所作詩但題甲子,而自取異哉?矧詩中又無有標(biāo)晉年號(hào)者。余觀《南史 ?淵明傳》,亦云『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明書晉氏年號(hào),自永初以 來,惟云甲子而已?!荒酥赌鲜贰分?,有自來矣?!?/p>

《藝苑雌黃》云:〔秦少游言:『宋初受命,陶潛自以祖先晉世宰輔,恥復(fù)屈 身,投劾而歸,躬耕于潯陽之野,其所著書,自義熙以前,題晉年號(hào),永初以后, 但稱甲子而已?!霍斨痹姡嘤小杭鬃硬粩?shù)義熙前』之句。此說,蓋出五臣《文選 注》。《淵明集》第三卷首已嘗辨此說為非是。如少游、魯直尚惑于五臣之說,其 他可知?!?/p>

苕溪漁隱曰:〔淵明自作挽辭,秦太虛亦效之。余謂淵明之辭了達(dá),太虛之辭 哀怨。淵明三首,今錄其一,云: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 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 得失不復(fù)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 但恨在世時(shí),飲酒不得足! 太虛云: 嬰釁徒窮荒,茹哀與世辭。官來錄我橐,吏來驗(yàn)我尸。 藤束木皮棺,槁葬路傍陂。家鄉(xiāng)在萬里,妻子天一涯。 孤魂不敢歸,惴惴猶在茲。昔忝柱下史,通籍黃金閨。 奇禍一朝作,飄零至于斯。弱孤未堪事,還骨如何時(shí)? 修途繚山海,豈免從阇維。荼毒復(fù)荼毒,彼蒼那得知? 歲晚瘴江急,鳥獸鳴聲悲??諠骱炅悖瑧K澹陰云吹。 殯宮生蒼蘚,紙錢掛空枝。無人設(shè)薄奠,誰與飯黃緇。 亦無挽歌者,空有挽歌辭。 東坡謂太虛『齊死生,了物我,戲出此語。』其言過矣。此言惟淵明可以當(dāng)之;若 太虛者,情鐘世味,意戀生理,一經(jīng)遷謫,不能自釋;遂挾忿而作此辭。豈真若是 乎?〕

苕溪漁隱曰:〔余家藏《靖節(jié)文集》,乃宣和壬寅王仲良厚之知信陽日所刻, 字大,尤便老眼。字畫乃學(xué)東坡書,亦臻其妙,殊為可愛。不知此板兵火之馀今尚 存否?厚之有后序云:『《陶集》世行數(shù)本,互有舛謬。今詳加審訂:其本無二意 ,不必俱存,如亂一作亂,禮一作禮,游一作游,余一作予者,復(fù)有字畫近似,傳 寫相襲,失于考究,如以庫鈞為庾鈞,丙曼容為丙曼客,八及為八友者,凡所改正 ,二百六十有六。』〕

許彥周《詩話》云:〔『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秋月?lián)P明輝,冬嶺秀孤松 。』此顧長(zhǎng)康詩,誤編入彭澤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