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十年前,詩家群宗〔嘉隆七子〕之學(xué)。其學(xué)五古必漢、魏,七古及諸體必盛唐。 于是以體裁、聲調(diào)、氣象、格力諸法,著為定則。作詩者動(dòng)以數(shù)者律之,勿許稍越乎 此。又凡使事、用句、用字,亦皆有一成之規(guī),不可以或出入。其所以繩詩者,可謂 嚴(yán)矣。惟立說之嚴(yán),則其途必歸于一,其取資之?dāng)?shù),皆如有份量以限之,而不得不隘 。是何也?以我所制之體,必期合裁于古人;稍不合,則傷于體,而為體有數(shù)矣!我 啟口之調(diào),必期合響于古人;稍不合,則戾于調(diào),而為調(diào)有數(shù)矣!氣象、格力無不皆 然。則亦俱為有數(shù)矣!其使事也,唐以后之事戒勿用,而所使之事有數(shù)矣!其用字句 也,唐以前未經(jīng)用之字與句,戒勿用,則所用之字與句亦有數(shù)矣!夫其說亦未始非也 ;然以此有數(shù)之則,而欲以限天地景物無盡之藏,并限人耳目心思無窮之取,即優(yōu)于 篇章者,使之連詠三日,其言未有不窮,而不至于重見疊出者寡矣!
■夫人之心思,本無涯涘可窮盡、可方體,每患于局而不能攄、扃而不能發(fā);乃故囿 之而不使之?dāng)d,鍵之而不使之發(fā),則萎然疲苶,安能見其長乎!故百年之間,守其高 曾,不敢改物,熟調(diào)膚辭,陳陳相因;而求一軼群之步,弛跅之材,蓋未易遇矣!
■于是楚風(fēng)懲其弊,起而矯之。抹倒體裁、聲調(diào)、氣象、格力諸說,獨(dú)辟蹊徑,而栩 栩然自是也,夫必主乎體裁諸說者或失,則固盡抹倒之,而入于瑣屑、滑稽、隱怪、 荊棘之境,以矜其新異,其過殆又甚焉!故楚風(fēng)倡于一時(shí),究不能入人之深,旋趨而 旋棄之者,以其說之益無本也。
■近今詩家,知懲〔七子〕之習(xí)弊,掃其陳熟馀派,是矣。然其過:凡聲調(diào)字句之近 乎唐者,一切屏棄而不為,務(wù)趨于奧僻,以險(xiǎn)怪相尚;目為生新,自負(fù)得宋人之髓。 幾于句似秦碑,字如漢賦。新而近于俚,生而入于澀,真足大敗人意。夫厭陳熟者, 必趨生新;而厭生新者,則又返趨陳熟。以愚論之:陳熟、生新,不可一偏;必二者 相濟(jì),于是陳中見新,生中得熟,方全其美。若主于一,而彼此交譏,則二俱有過。 然則,詩家工拙美惡之定評,不在乎此,亦在其人神而明之而已。
二 ■陳熟、生新,二者于義為對待。對待之義,自太極生兩儀以后,無事無物不然:日 月、寒暑、晝夜,以及人事之萬有——生死、貴賤、貧富、高卑、上下、長短、遠(yuǎn)近 、新舊、大小、香臭、深淺、明暗,種種兩端,不可枚舉。大約對待之兩端,各有美 有惡,非美惡有所偏于一者也。其間惟生死、貴賤、貧富、香臭,人皆美生而惡死, 美香而惡臭,美富貴而惡貧賤。然逢、比之盡忠,死何嘗不美!江總之白首,生何嘗 不惡?幽蘭得糞而肥,臭以成美;海木生香則萎,香反為惡。富貴有時(shí)而可惡,貧賤 有時(shí)而見美,尤易以明。即莊生所云:〔其成也毀,其毀也成〕之義。對待之美惡, 果有常主乎?生熟、新舊二義,以凡事物參之:器用以商、周為寶,是舊勝新;美人 以新知為佳,是新勝舊;肉食以熟為美者也;果食以生為美者也。反是則兩惡。推之 詩,獨(dú)不然乎?舒寫胸襟,發(fā)揮景物,境皆獨(dú)得,意自天成,能令人永言三嘆,尋味 不窮,忘其為熟,轉(zhuǎn)益見新,無適而不可也。若五內(nèi)空如,毫無寄托,以剿襲浮辭為 熟,搜尋險(xiǎn)怪為生,均為風(fēng)雅所擯。論文亦有順、逆二義,并可與此參觀發(fā)明矣。
三 ■詩家之規(guī)則不一端,而曰體格、曰聲調(diào),恒為先務(wù),論詩者所謂總持門也。詩家之 能事不一端,而曰蒼老、曰波瀾,目為到家,評詩者所謂造詣境也。以愚論之:體格 、聲調(diào)與蒼老、波瀾,何嘗非詩家要言妙義!然而此數(shù)者,其實(shí)皆詩之文也,非詩之 質(zhì)也;所以相詩之皮也,非所以相詩之骨也。試一論之。
■言乎體格:譬之于造器,體是其制,格是其形也。將造是器,得般倕運(yùn)斤、公輸揮 削,器成而肖形合制,無毫發(fā)遺憾,體格則至美矣;乃按其質(zhì),則枯木朽株也,可以 為美乎!此必不然者矣。夫枯木朽株之質(zhì),般輸必且束手,而器亦烏能成!然則,欲 般輸之得展其技,必先具有木蘭、文杏之材也;而器之體格,方有所托以見也。
■言乎聲調(diào):聲則宮商協(xié)韻,調(diào)則高下得宜,而中乎律呂,鏗鏘乎聽聞也。請以今時(shí) 俗樂之度曲者譬之。度曲者之聲調(diào),先研精于平仄陰陽。其吐音也,分唇鼻齒腭開閉 撮抵諸法,而曼以笙簫,嚴(yán)以顰鼓,節(jié)以頭腰截板,所爭在渺忽之間。其于聲調(diào),可 謂至矣。然必須其人之發(fā)于喉、吐于口之音以為之質(zhì),然后其聲繞梁,其調(diào)遏云,乃 為美也。使其發(fā)于喉者啞然,出于口者颯然,高之則如蟬,抑之則如蚓,吞吐如振車 之鐸,收納如鳴窌之牛;而按其律呂,則于平仄陰陽、唇鼻齒腭開閉撮抵諸法,毫無 一爽,曲終而無幾微愧色!其聲調(diào)是也,而聲調(diào)之所麗焉以為傳者,則非也。則徒恃 聲調(diào)以為美,可乎?
■以言乎蒼老:凡物必由稚而壯,漸至于蒼且老。各有其侯,非一于蒼老也。且蒼老 必因乎其質(zhì),非凡物可以蒼老概也。即如植物,必松柏而后可言蒼老。松柏之為物, 不必盡干霄百尺,即尋丈楹檻間,其鱗鬣夭矯,具有淩云磐石之姿。此蒼老所由然也 。茍無松柏之勁質(zhì),而百卉凡材,彼蒼老何所憑籍以見乎?必不然矣。
■又如波瀾之義,風(fēng)與水相遭成文而見者也。大之則江湖,小之則池沼,微風(fēng)鼓動(dòng)而 為波為瀾,此天地間自然之文也。然必水之質(zhì),空虛明凈,坎止流行,而后波瀾生焉 ,方美觀耳。若污萊之潴,溷廁之溝瀆,遇風(fēng)而動(dòng),其波瀾亦猶是也;但揚(yáng)其穢,曾 是云美乎?然則,波瀾非能自為美也;有江湖池沼之水以為之地,而后波瀾為美也。
■由是言之,之?dāng)?shù)者皆必有質(zhì)焉以為之先者也。彼詩家之體格、聲調(diào)、蒼者、波瀾, 為規(guī)則、為能事,固然矣;然必其人具有詩之性情、詩之才調(diào)、詩之胸懷、詩之見解 以為其質(zhì)。如賦形之有骨焉,而以諸法傅而出之;猶素之受繪,有所受之地,而后可 一一增加焉。故體格、聲調(diào)、蒼老、波瀾,不可謂為文也,有待于質(zhì)焉,則不得不謂 之文也;不可謂為皮之相也,有待于骨焉,則不得不謂之皮相也。吾故告善學(xué)詩者, 必先從事于〔格物〕,而以識充其才,則質(zhì)具而骨立,而以諸家之論優(yōu)游以文之,則 無不得,而免于皮相之譏矣。
四 ■虞書稱〔詩言志〕。志也者,訓(xùn)詁為〔心之所之〕,在釋氏,所謂〔種子〕也。志 之發(fā)端,雖有高卑、大小、遠(yuǎn)近之不同,然有是志,而以我所云才、膽、識、力四語 充之,則其仰觀俯察、遇物觸景之會,勃然而興,旁見側(cè)出,才氣心思,溢于筆墨之 外。志高則其言潔,志大則其辭弘,志遠(yuǎn)則其旨永。如是者,其詩必傳,正不必斤斤 爭工拙于一字一句之間。乃俗儒欲炫其長以嗚于世,于片語只字,輒攻瑕索疵,指為 何出;稍不勝,則又援前人以證。不知讀古人書,欲著作以垂后世,貴得古人大意; 片語只字,稍不合,無害也。必欲求其瑕疵,則古今惟吾夫子可免。孟子七篇,欲加 之辭,豈無微有可議者!孟子引詩書,字句恒有錯(cuò)誤,豈為子輿氏病乎!詩圣推杜甫 ,若索其瑕疵而文致之,政自不少,終何損乎杜詩!俗儒于杜,則不敢難;若今人為 之,則喧呶不休矣。今偶錄杜句,請正之俗儒,然乎?否乎?如:〔自是秦樓壓鄭谷 ?!乘着潮卦唬骸睬貥恰撑c〔鄭谷〕不相屬,〔壓鄭谷〕何出?〔愚公谷口村?!潮?曰:愚公,谷也,從無〔村〕字,押韻杜撰?!矃④娕f紫髯?!潮卦唬恢褂绪讌④?, 紫髯另是一人,杜撰牽合?!埠与]降王款圣朝?!潮卦唬骸步怠硠t〔款〕矣,〔款〕 則〔降〕矣,字眼重出,湊句。〔王綱尚旒綴。〕必曰:綴旒倒用,何出?〔不聞夏 殷衰,中自誅褒 妲?!潮卦唬喊?妲是殷周,與夏無涉,遺卻周,錯(cuò)誤甚?!睬败娞K 武節(jié),左將呂虔刀。〕必曰:蘇武前軍乎?呂虔左將乎?〔第五橋邊流恨水,皇陂亭 北結(jié)愁亭?!潮卦唬骸埠匏?、〔愁亭〕何出?牽〔橋〕〔陂〕,尤杜撰?!蔡K武看 羊陷賊庭?!潮卦唬焊摹材痢匙鳌部础?,又〔賊庭〕俱錯(cuò)?!驳犅蛊の蹋鼨C(jī)對芳 草?!潮卦唬郝蛊の獭矊Ψ疾荨呈?,何出?〔舊諳疏懶叔?!潮卦唬簯惺秋担瑺咳?家不上?!睬袅阂喙天纭!潮卦唬骸补天纭逞喉?,何出?〔歷下辭姜被,關(guān)西得孟鄰 。〕必曰:姜被、孟鄰,豈歷下、關(guān)西事耶?〔處士禰衡俊〕。必曰:禰衡稱〔俊〕 ,何出?〔斬木火井窮猿呼?!潮卦弧矓啬尽骋皇?,〔火井〕一事,〔窮猿呼〕一事 ,硬牽合。〔片云天共遠(yuǎn),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猶壯,秋風(fēng)病欲蘇?!潮卦唬貉浴财?云〕、言〔天〕、言〔永夜〕、言〔月〕、言〔落日〕、言〔秋風(fēng)〕,二十字中,重 見疊出,無法之甚。〔永負(fù)蒿里餞?!潮卦唬骸草锢镳T〕何出?〔不見杏壇丈。〕必 曰:函丈耶?可單用丈字耶?抑指稱孔子耶?〔侍祠恧先露?!潮卦唬骸岔は嚷丁巢?成文,費(fèi)解?!矝?渭開愁容。〕必曰:涇 渭亦有〔愁容〕耶?〔氣劘屈賈壘,日短 曹劉墻?!潮卦唬骸睬Z壘〕、〔曹劉墻〕何出?〔管寧紗帽凈?!潮卦唬焊摹苍怼?為〔紗〕,取協(xié)平仄,杜撰?!才松夐w遠(yuǎn)?!潮卦唬荷ⅡT省曰〔驂閣〕,有出否? 〔豺遘哀登楚?!潮卦唬和豸悠甙г姟膊蚧⒎藉芑肌?,登荊州樓五字何異〔蛙翻白出 闊〕耶?〔楚星南天黑,蜀月西霧重?!潮卦唬骸渤恰?、〔蜀月〕、〔西霧〕何出 ?〔孔子釋氏親抱送?!潮卦唬憾抛?,俗極?!矁A銀注玉驚人眼。〕必曰:銀瓶邪? 玉碗耶?杜撰,不成文,且俗?!补衿鹜ㄈ??!潮卦唬汗袢ァ苍匙?,何據(jù)? 〔嚴(yán)家聚德星。〕必曰:簡嚴(yán)遂州以〔聚德星〕屬嚴(yán)家,則一部千家姓,家家可聚德 星矣!〔把文驚小陸?!潮卦唬盒£懞稳艘??若指陸云,何出?〔師伯集所使。〕必 曰:據(jù)注,雨師、風(fēng)伯也,杜撰極。〔先儒曾抱麟。〕必曰:即泣麟耶?〔抱〕字何 出?〔修文將管輅。〕必曰:〔修文〕非管輅事。〔莫徭射雁鳴桑弓?!潮卦唬骸采?弧〕曰〔桑弓〕,有出否?〔悠悠伏枕左書空?!潮卦唬骸沧蟆匙趾谓??〔只同燕石 能星隕?!潮卦唬弘E石也,稱〔燕石〕何出?〔涼憶峴山巔?!潮卦唬簫s山之〔涼〕 有出乎?〔名參漢望苑?!潮卦唬翰┩啡ァ膊匙郑纬??〔馮招疾病纏?!潮卦?:左思詩〔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曰〔馮招〕可乎?以疾病屬馮,尤無謂。〔 韋經(jīng)亞相傳?!潮卦唬喉f玄成稱〔亞相〕,有出否?〔舌存恥作窮途哭?!潮卦唬翰?是一事,牽合?!餐堕w為劉歆。〕必曰:劉歆子棻事,借協(xié)韻可乎?〔嫌疑陸賈裝。 〕必曰:馬援薏苡嫌疑,陸賈裝有何嫌疑乎?〔谷貴沒潛夫?!潮卦唬和醴怨荣F沒 乎?
■以上偶錄杜句,余代俗儒一一為之評駁。其他若此者甚多,亦何累乎杜哉!今有人 ,其詩能一一無是累,而通體庸俗淺薄,無一善,亦安用有此詩哉!故不觀其高者、 大者、遠(yuǎn)者,動(dòng)摘字句,刻畫評駁,將使從事風(fēng)雅者,惟謹(jǐn)守老生常談,為不刊之律 ,但求免于過,斯足矣。使人展卷,有何意味乎?而俗儒又恐其說之不足以勝也,于 是遁于考訂證據(jù)之學(xué),驕人以所不知,而矜其博。此乃學(xué)究所為耳;千古作者心胸, 豈容有此等銖兩瑣屑哉!司馬遷作史記,往往改竄六經(jīng)文句,后世無有非之者,以其 所就者大也。然余為此言,非教人杜撰也。如杜此等句,本無可疵;今人急于盲瞀之 說,而以杜之所為無害者,反嚴(yán)以繩人,于是詩亡,而詩才亦且亡矣。余故論而明之 。詩之工拙,必不在是,可無惑也。
五 ■杜句之無害者,俗儒反嚴(yán)以繩人,必且曰:〔在杜則可,在他人則不可?!乘寡砸?,固大戾乎詩人之旨者也。夫立德與立言,事異而理同。立德者曰:〔舜何人也,予 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乃以詩立言者,則自視與杜截然為二,何為者哉!將以杜 為不可學(xué)邪?置其美之可而不能學(xué),因置其瑕之不可而不敢學(xué),僅自居于調(diào)停之中道 ,其志巳陋,其才已卑,為風(fēng)雅中無是無非之鄉(xiāng)愿,可哀也!將以杜為不足學(xué)邪?則 以可者僅許杜而不愿學(xué),而以不可者聽之于杜而如不屑學(xué),為風(fēng)雅中無易無識之冥頑 ,益可哀已!然則,〔在杜則可,在他人則不可〕之言,舍此兩端,無有是處。是其 人既不能反而得之于心,而妄以古人為可不可之論,不亦大過乎!
六 ■〔作詩者在抒寫性情〕。此語夫人能知之,夫人能言之;而未盡夫人能然之者矣。 〔作詩有性情必有面目〕。此不但未盡夫人能然之,并未盡夫人能知之而言之者也。 如杜甫之詩,隨舉其一篇,篇舉其一句,無處不可見其憂國愛君,憫時(shí)傷亂,遭顛沛 而不茍,處窮約而不濫,崎嶇兵戈盜賊之地,而以山川景物友朋杯酒抒憤陶情,此杜 甫之面目也。我一讀之,甫之面目躍然于前。讀其詩一日,一日與之對;讀其詩終身 ,日日與之對也。故可慕可樂而可敬也。舉韓愈之一篇一句,無處不可見其骨相棱嶒 ,俯視一切;進(jìn)則不能容于朝,退又不肯獨(dú)善于野,疾惡甚嚴(yán),愛才若渴;此韓愈之 面目也。舉蘇軾之一篇一句,無處不可見其凌空如天馬,游戲如飛仙,風(fēng)流儒雅,無 入不得,好善而樂與,嬉笑怒罵,四時(shí)之氣皆備:此蘇軾之面目也。此外諸大家,雖 所就各有差別,而面目無不于詩見之。其中有全見者,有半見者。如陶潛、李白之詩 ,皆全見面目。王維五言,則面目見,七言,則面目不見。此外面目可見不可見,分 數(shù)多寡,各各不同;然未有全不可見者。讀古人詩,以此推之,無不得也。余嘗于近 代一二聞人,展其詩卷,自始至終,亦未嘗不工;乃讀之?dāng)?shù)過,卒未能睹其面目何若 ,竊不敢謂作者如是也。
七 ■杜甫之詩,獨(dú)冠今古。此外上下千馀年,作者代有,惟韓愈、蘇軾,其才力能與甫 抗衡,鼎立為三。韓詩無一字猶人,如太華削成,不可攀躋。若俗儒論之,摘其杜撰 ,十且五六,輒搖唇鼓舌矣。蘇詩包羅萬象,鄙諺小說,無不可用。譬之銅鐵鉛錫, 一經(jīng)其陶鑄,皆成精金。庸夫俗子,安能窺其涯涘!并有未見蘇詩一斑,公然肆其譏 彈,亦可衰也!韓詩用舊事而間以己意易以新字者,蘇詩常一句中用兩事三事者,非 騁博也,力大故無所不舉。然此皆本于杜。細(xì)覽杜詩,知非韓蘇創(chuàng)為之也。必謂一句 止許用一事者,此井底之蛙,未見韓蘇,并未見杜者也。且一句止用一事——如七律 一句,上四字與下三字,總現(xiàn)成寫此一事,亦謂不可;若定律如此,是記事冊,非自 我作詩也。詩而曰〔作〕,須有我之神明在內(nèi)。如用兵然:孫吳成法,懦夫守之不變 ,其能長勝者寡矣;驅(qū)市人而戰(zhàn),出奇制勝,未嘗不愈于教習(xí)之師。故以我之神明役 字句,以我所役之字句使事,知此,方許讀韓、蘇之詩。不然,直使古人之事,雖形 體眉目悉具,直如芻狗,略無生氣,何足取也!
八 ■詩是心聲,不可違心而出,亦不能違心而出。功名之士,決不能為泉石淡泊之音; 輕浮之子,必不能為敦龐大雅之響。故陶潛多素心之語,李白有遺世之句,杜甫興〔 廣廈萬間〕之愿,蘇軾師〔四海弟昆〕之言。凡如此類,皆應(yīng)聲而出。其心如日月, 其詩如日月之光。隨其光之所至,即日月見焉。故每詩以人見,人又以詩見。使其人 其心不然,勉強(qiáng)造作,而為欺人欺世之語,能欺一人一時(shí),決不能欺天下后世。究之 閱其全帙,其陋必呈。其人既陋,其氣必苶,安能振其辭乎!故不取諸中心而浮慕著 作,必?zé)o是理也。
九 ■古人之詩,必有古人之品量。其詩百代者,品量亦百代。古人之品量,見之古人之 居心;其所居之心,即古盛世賢宰相之心也。宰相所有事,經(jīng)綸宰制,無所不急,而 必以樂善、愛才為首務(wù),無毫發(fā)媢嫉忌忮之心,方為真宰相。百代之詩人亦然。如高 適、岑參之才,遠(yuǎn)遜于杜;觀甫贈寄高岑諸作,極其推崇贊嘆。孟郊之才,不及韓愈 遠(yuǎn)甚;而愈推高郊,至低頭拜東野,愿郊為龍身為云,四方上下逐東野。盧仝、賈島 、張籍等諸人,其人地與才,愈俱十百之;而愈一一為之嘆賞推美。史稱其〔獎(jiǎng)借后 輩,稱薦公卿間,寒署不避〕。歐陽修于詩,極推重梅堯臣、蘇舜欽。蘇軾于黃庭堅(jiān) 、秦觀、張耒等諸人,皆愛之如己,所以好之者無不至。蓋自有天地以來,文章之能 事,萃于此數(shù)人,決無更有勝之而出其上者;及觀其樂善愛才之心,竟若欿然不自足 。此其中懷闊大,天下之才皆其才,而何媢嫉忌忮之有!不然者,自炫一長,自矜一 得,而惟恐有一人之出其上,又惟恐人之譏己,日以攻擊詆毀其類為事:此其中懷狹 隘,即有著作,如其心術(shù),尚堪垂后乎!昔人惟沈約聞人一善,如萬箭攢心;而約之 所就,亦何足云!是猶以李林甫、盧杞之居心,而欲博賢宰相之名,使天下后世稱之 ,亦事理所必?zé)o者爾!
十 ■詩之亡也,亡于好名。沒世無稱,君子羞之,好名宜亟亟矣。竊怪夫好名者,非好 垂后之名,而好目前之名。目前之名,必先工邀譽(yù)之學(xué),得居高而呼者倡譽(yù)之,而后 從風(fēng)者群和之,以為得風(fēng)氣。于是風(fēng)雅筆墨,不求之古人,專求之今人,以為迎合。 其為詩也,連捲累帙,不過等之揖讓周旋、羔雁筐篚之具而已矣!及聞其論,別亦盛 言三百篇、言漢、言唐、言宋,而進(jìn)退是非之,居然當(dāng)代之詩人;而詩亡矣。
十一 ■詩之亡也,又亡于好利。夫詩之盛也,敦實(shí)學(xué)以崇虛名;其衰也,媒虛名以網(wǎng)厚實(shí) 。于是以風(fēng)雅壇坫為居奇,以交游朋盍為牙市,是非淆而品格濫,詩道雜而多端,而 友朋勿劘之義,因之而衰矣。昔人言〔詩窮而后工〕,然則,詩豈救窮者乎!斯二者 ,好名實(shí)兼乎利。好利,遂至不惜其名。夫〔三不朽〕,詩亦〔立言〕之一,奈何以 之為壟斷名利之區(qū)!不但有愧古人,其亦反而問之自有之性情可矣!
十二 ■詩道之不能長振也,由于古今人之詩評雜而無章,紛而不一。六朝之詩,大約沿襲 字句,無特立大家之才。其時(shí)評詩而著為文者,如鐘嶸,如劉協(xié),其言不過吞吐抑揚(yáng) ,不能持論。然嶸之言曰:〔邇來作者,競須新事,牽攣補(bǔ)納,蠹文已甚。〕斯言為 能中當(dāng)時(shí)、后世好新之弊。協(xié)之言曰:〔沈吟鋪辭,莫先于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 樹骸?!乘寡詾槟芴降帽驹?。此二語外,兩人亦無所能為論也。他如湯惠休〔初日芙 蓉〕、沈約〔彈丸脫手〕之言,差可引伸;然俱屬一斑之見,終非大家體段。其馀皆 影響附和,沉淪習(xí)氣,不足道也。
■唐宋以來,諸評詩者,或概論風(fēng)氣,或指論一人,一篇一語,單辭復(fù)句,不可殫數(shù) 。其間有合有離,有得有失。如皎然曰:〔作者須知復(fù)變,若惟復(fù)不變,則陷于相似 ,置古集中,視之眩目,何異宋人以燕石為璞?!硠⒂礤a曰:〔工生于才,達(dá)生于識 ,二者相為用而詩道備?!忱畹略T唬骸财┤缛赵拢K古常見,而光景常新?!称と?休曰:〔才猶天地之氣,分為四時(shí),景色各異;人之才變,豈異于是?〕以上數(shù)則語 ,足以啟蒙砭俗,異于諸家悠悠之論,而合于詩人之旨為得之。其馀非戾則腐,如聾 如瞆不少。而最厭于聽聞、錮蔽學(xué)者耳目心思者,則嚴(yán)羽、高柄、劉辰翁及李攀龍諸 人是也。羽之言曰:〔學(xué)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意須高,以漢、魏、晉、盛唐 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撤蛴鹧詫W(xué) 詩須識,是矣。既有識,則當(dāng)以漢、魏、六朝、全唐及宋之詩,悉陳于前,彼必自能 知所抉擇,知所依歸,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道。若云漢、魏、盛唐,則五尺童子, 三家村塾師之學(xué)詩者,亦熟于聽聞、得于授受久矣。此如康莊之路,眾所群趨,即瞽 者亦能相隨而行,何待有識而方知乎?吾以為若無識,則一一步趨漢、魏、盛唐,而 無處不是詩魔;茍有識,即不步趨漢、魏、盛唐,而詩魔悉是智慧,仍不害于漢、魏 、盛唐也。羽之言何其謬戾而意義矛盾也!彼柄與辰翁之言,大率類是;而辰翁益覺 惝恍無切實(shí)處。詩道之不振,此三人與有過焉。
■至于明之論詩者,無慮百十家。而李夢陽、何景明之徒,自以為得其正而實(shí)偏,得 其中而實(shí)不及,大約不能遠(yuǎn)出于前三人之窠臼。而李攀龍益又甚焉。王世貞詩評甚多 ,雖祖述前人之口吻,而掇拾其皮毛,然間有大合處。如云:〔剽竊摹擬,詩之大病 ,割綴古語,痕跡宛然,斯丑已極。〕是病也,莫甚于李攀龍。世貞生平推重服膺攀 龍,可謂極至;而此語切中攀龍之隱,昌言不諱。乃知當(dāng)日之互為推重者,徒以虛聲 倡和,藉相倚以壓倒眾人;而此心之明,自不可掩耳。
■夫自湯惠休以〔初日芙蓉〕擬謝詩,后世評詩者,祖其語意,動(dòng)以某人之詩如某某 :或人,或神仙,或事,或動(dòng)植物,造為工麗之辭,而以某某人之詩一一分而如之。 泛而不附,縟而不切,未嘗會于心、格于物,徒取以為談資,與某某之詩何與?明人 遞習(xí)成風(fēng),其流愈盛。自以為兼總諸家,而以要言評次之,不亦可哂乎!我故曰:歷 來之評詩者,雜而無章,紛而不一,詩道之不能常振于古今者,其以是故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