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梅村詩 高青丘后，有明一代，竟無詩人。李西涯雖雅馴清澈，而才力尚小。前、后七子 ，當(dāng)時風(fēng)行海內(nèi)，迄今優(yōu)孟衣冠，笑齒已冷。通計明代詩，至末造而精華始發(fā)越。陳 臥子沉雄瑰麗，實(shí)未易才；意理粗疏處，尚未免英雄欺人。惟錢、吳二老，為海內(nèi)所 推，入國朝稱兩大家。顧謙益已仕我朝，又自托于前朝遺老，借陵谷滄桑之感，以掩 其一身兩姓之慚，其人已無足觀，詩亦奉禁，固不必論也。梅村當(dāng)國亡時，已退閒林 下，其仕于我朝也，因薦而起，既不同于降表僉名；而自恨濡忍不死，跼天蹐地之意 ，沒身不忘，則心與跡尚皆可諒。雖當(dāng)時名位聲望，稍次于錢；而今日平心而論，梅 村詩有不可及者二：一則神韻悉本唐人，不落宋以后腔調(diào)，而指事類情，又宛轉(zhuǎn)如意 ，非如學(xué)唐者之徒襲其貌也；一則庀材多用正史，不取小說家故實(shí)，而選聲作色，又 華艷動人，非如食古者之物而不化也。蓋其生平，于宋以后詩，本未寓目，全濡染于 唐人，而已之才情書卷，又自能瀾翻不窮；故以唐人格調(diào)，寫目前近事，宗派既正， 詞藻又豐，不得不推為近代中之大家。若論其氣稍衰颯，不如青丘之健舉；語多疵累 ，不如青丘之清雋；而感愴時事，俯仰身世，纏綿凄惋，情馀于文，則較青丘覺意味 深厚也。
梅村身閱鼎革，其所詠多有關(guān)于時事之大者。如《臨江參軍》、《南廂園叟》、 《永和宮詞》、《雒陽行》、《殿上行》、《蕭史青門曲》、《松山哀》、《雁門尚 書行》、《臨淮老妓行》、《楚兩生行》、《圓圓曲》、《思陵長公主挽詞》等作， 皆極有關(guān)系。事本易傳，則詩亦易傳。梅村一眼覷定，遂用全力結(jié)撰此數(shù)十篇，為不 朽計，此詩人慧眼，善于取題處。白香山《長恨歌》，元微之《連昌宮詞》，韓昌黎 《元和圣德詩》，同此意也。
王阮亭選梅村詩共十二首，陳其年選十七首，此特就一時意見所及，尚非定評。 梅村之詩最工者，莫如《臨江參軍》、《松山哀》、《圓圓曲》、《茸城行》諸篇， 題既鄭重，詩亦沈郁蒼涼，實(shí)屬可傳之作。其他閒情別趣，如《松鼠》、《石公山》 、《縹緲峰》、《王郎曲》，摹寫生動，幾于色飛眉舞?！吨毕簟贰ⅰ杜R頓兒》、 《蘆洲》、《馬草》、《捉船》等，又可與少陵《兵車行》、《石壕吏》、《花卿》 等相表里，特少遜其遒煉耳。
梅村古詩勝于律詩，而古詩擅長處，尤妙在轉(zhuǎn)韻。一轉(zhuǎn)韻，則通首筋脈，倍覺靈 活。如《永和宮詞》，方敘田妃薨逝，忽云： 頭白宮娥暗顰蹙，唐知朝露非為福。宮草明年戰(zhàn)血腥，當(dāng)時莫向西陵哭。 又如《王郎曲》，方敘其少時在徐氏園中作歌伶，忽云： 十年芳草長洲綠，主人池館空喬木。王郎三十長安城，老大傷心故園曲。 《雁門尚書行》，已敘其家殉難，有幼子漏刃，其兄來秦攜歸，忽云：〔回首潼關(guān)廢 壘高，知公于此葬蓬蒿?！骋嬗X回顧蒼茫。此等處，關(guān)捩一轉(zhuǎn)，別有往復(fù)回環(huán)之妙。 其秘訣實(shí)從《長慶集》得來；而筆情深至，自能俯仰生姿，又天分也。惟用韻太泛濫 ，往往上下平通押。如《遇劉雪舫》，則真、文、元、庚、青、蒸、侵通押；《游石 公山》，則支、微、齊、魚通押。他類此者甚多，未免太不檢矣。按《洪武正韻》有 東無冬，有陽無江，于《唐韻》多所并??；豈梅村有意遵用，以存不忘先朝之意耶？
七律不用虛字，全用實(shí)字，唐時賈至等《早朝大明宮》諸作，已開其端。少陵〔 五更鼓角〕、〔三峽星河〕、〔錦江春色〕、〔玉壘浮云〕數(shù)聯(lián)，杜樊川 〔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fēng)〕，趙渭南 〔殘星幾點(diǎn)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陸放翁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fēng)大散關(guān)〕，皆是也。然不過寫景。 梅村則并以之?dāng)⑹?，而詞句外自有馀味，此則獨(dú)擅長處。如 《贈袁韞玉》云：〔西州士女《章臺柳》，南國江山《玉樹花》?！呈淖种?，無限 感慨，固為絕作。他如《揚(yáng)州感事》云： 〔將軍甲第彀弓臥，丞相中原拜表行?！场兜跣l(wèi)紫岫殉難》云： 〔埋骨九原江上月，思家百口隴頭云?！场都词隆吩疲?〔樂浪有吏崔亭伯，遼海無家管幼安?！场顿涍|左故人》云： 〔桑麻亭障行人斷，松杏山河戰(zhàn)骨空?！场顿浕磽嵘蚯暹h(yuǎn)》云： 〔去國丁年遼海月，還家甲第浙江潮。〕《雜感》云： 〔金城將吏耕黃犢，玉壘山川祭碧雞〕， 〔雞豚絕壁人煙少，珠玉空江鬼哭高?！场顿涥惗ㄉ吩疲?〔茶有一經(jīng)真處士，橘無千絹舊清卿。〕《送永城吳令》云： 〔山縣尹來三月雨，人家兵后十年耕?！场端桶矐c朱司李》云： 〔百里殘黎半商賈，十年同榜盡公卿?！场端屠顣频湓囀裰小吩疲?〔兵火才人羈旅合，山川奇字亂離搜。〕《送顧茜來典試粵東》云： 〔使者干旌開五管，諸生禮樂化三苗?！场端筒芮镌乐啅V東》云： 〔海外文章龍變化，日南風(fēng)俗鳥軥辀。〕《寄房師周芮公》云： 〔廣武登臨狂阮籍，承明寂寞老揚(yáng)雄?！炒藬?shù)十聯(lián)，皆不著議論，而意在言外，令人 低徊不盡。其他如《宴孫孝若山樓》云： 〔明月笙歌紅燭院，春山書畫綠楊船。〕《西冷閨詠》云： 〔紫府蕭閒詩博士，青山遺逸女尚書?！场稛o題》云： 〔千絲碧藕玲瓏腕，一捲芭蕉宛轉(zhuǎn)心。〕《投督府馬公》云： 〔江山傳箭旌旗色，賓客圍棋劍履聲?！场堕L安雜詠》云： 〔奉轡射生新宿衛(wèi)，帶刀行炙舊名王?！场兜岢冂t吹》云： 〔朱鳶縣小輸賓布，白象營高掛柘弓?！?〔魚龍異樂軍中舞，風(fēng)月蠻姬馬上簫?！场端筒芮镌拦購V東左轄》云： 〔五管清秋開使節(jié)，百蠻風(fēng)靜據(jù)胡床?！场端土趾庹邭w閩》云： 〔征途鶗鷢愁中雨，故國桄榔夢里天?！场端碗]右道吳贊皇》云： 〔城高赤阪魚鹽塞，日落黃河鳥鼠秋?！场端屯俪瞿痢吩疲?〔壯士驪山秋送戍，豪家渭曲夜探丸?！场端蜅瞠q龍按察山西》云： 〔紫貂被酒云中火，鐵笛迎秋塞上歌。〕《送朱遂初憲副固原》云： 〔荒祠黑水龍湫暗，絕阪丹崖鳥道盤?！场堵勁_州警》云： 〔雁積稻粱池萬頃，猿知擊刺劍千年?！炒藬?shù)十聯(lián)，雖無言外意味，而雄麗華贍，自 是佳句?！顿涶T子淵總?cè)帧吩疲?〔十二銀箏歌芍藥，三千練甲醉葡萄。〕《俠少》云： 〔柳市博徒珠勒馬，柏堂箏妓石華裙。〕《訪吳永調(diào)》云： 〔南州師友江天笛，北固知交午夜砧?！场队^蜀鵑啼劇》云： 〔親朋形影燈前月，家國音書笛里風(fēng)?！场对崎g公宴》云： 〔三江風(fēng)月樽前醉，一郡荊榛笛里聲。〕此則雜湊成句耳。其病又在專用實(shí)字，不用 虛字，故掉運(yùn)不靈，斡旋不轉(zhuǎn)，徒覺堆垛，益成呆笨。如贈陳之遴謫戍遼左云： 〔曾募流移耕塞下，豈遷豪杰實(shí)關(guān)中?！澈螄L不典切生動耶？ 《過維揚(yáng)吊少司馬衛(wèi)紫岫》一首，自注：〔韓城人，余同官同年，死揚(yáng)難。〕按此即 《明史高杰傳》中衛(wèi)胤文也。福王時，杰移駐徐州，朝議以胤文與杰同鄉(xiāng)，命兼兵科 給事中，監(jiān)其軍。而不著其死揚(yáng)州之難?！妒房煞▊鳌窔v載同時死事者數(shù)十人，亦無 胤文姓名。按《可法傳》謂高杰死后，胤文承馬士英指，疏誚可法；則修史者或因其 黨于士英，故并其死事亦削而不書耶？梅村與胤文同時，吊其殉難，必非無據(jù)。今正 史不載，獨(dú)賴梅村一詩，得傳死節(jié)于后，不可謂非胤文之幸矣。陳濟(jì)生《紀(jì)略》：〔 半金星以胤文既削發(fā)，何又來報名希用，令人拔其馀毛?！硠t《明史》不立傳，以其 曾降賊也。
梅村熟于《兩漢》、《三國》及《晉書》、《南北史》，故所用皆典雅，不比后 人獵取稗官叢說，以炫新奇者也。如《吊衛(wèi)胤文》云：〔非關(guān)衛(wèi)瓘需開府，欲下高昂 在護(hù)軍?！痴钙浔O(jiān)護(hù)高杰軍，而暗切兩人姓氏?！端投彭w武》云：〔非是雋君辭霍 氏，終然丁儀感曹公?！稠w武避難江南，適梅村悼亡，欲以女為梅村繼室，梅村辭之 ；故用雋不疑辭霍光之婚，及曹操欲以女妻丁儀，因曹丕言而止，皆議婚不成故事也 ?？芍^典切矣！然亦有與題不稱，而強(qiáng)為牽合者。如《永和宮詞》詠《田貴妃》事， 有云：〔聞道群臣譽(yù)定陶，獨(dú)將多病憐如意?！潮局^田妃有子慈煥，因?qū)櫶冂姁?，?以趙王如意為喻。然定陶，漢成帝從子，入繼正統(tǒng)；崇禎帝自有太子，何必以定陶作 襯？且太子久定，嫡庶間并無參商，何必以如意為比？又云：〔漢家太后知同恨，只 少當(dāng)年一貴人?！炒搜灾芎笱畴y時，田妃已先死也；然周后奉旨自盡，何得以曹操之 弒伏后為比！《雒陽行》敘福王初封河南，有云：〔渭水東流別任城?！碀h光武子尚 ，魏武子彰，皆封任城王，皆濟(jì)寧州地，與渭水何涉？《揚(yáng)州》詩：〔豆蔻梢頭春十 二，茱萸灣口路三千。〕按杜牧詩〔娉娉裊裊十三馀，豆蔻梢頭二月初?！碂o所謂〔 春十二〕也?！峨s感》內(nèi)〔取兵遼海歌舒翰，得婦江南謝阿蠻?！潮疽越祵⒏枋婧脖?吳三桂，然翰無取兵遼海之事；以阿蠻比圓圓，然阿蠻本新豐人，非江南產(chǎn)。《贈袁 韞玉》之〔盧女門前烏●樹，昭君村畔木蘭舟〕。盧女無烏●樹故事，昭君無木蘭舟 故事，但采掇字面鮮麗好看耳。王阮亭詩：〔景陽樓畔文君井，明圣湖頭道韞家〕， 亦同此體。蓋當(dāng)時風(fēng)氣如此。竹垞、初白，則無此病矣。集中如此類者，不一而足。 梅村好用詞藻，不免為詞所累，其自謂〔鏤金錯采，不能到古人自然高妙之處〕，正 以此也。又有用事錯誤者?！堆a(bǔ)禊鴛湖》云：〔春風(fēng)好景定昆池?！忱ッ鞒卦陂L安， 唐安樂公主之不得，乃自開大池，號定昆池。此與鴛湖何涉？又《戲贈》一首有云： 〔何綏新作婦人裝。〕按服婦人衣者，何晏也，見《宋書五行志》；而《晉書》何綏 ，乃何遵子，初無婦人裝故事?！队^棋》一首有云：〔博進(jìn)知難賭廣州?！场端螘?：羊元保與文帝賭郡，勝，遂補(bǔ)宣城太守。是宣州，非廣州也?！对侖唪~》云：〔自 慚非食肉，每飯望休兵?！呈臭~無休兵典故，況鲞魚耶！亦覺無謂。此皆隨手闌入， 不加檢點(diǎn)之病。
梅村出處之際，固不無可議，然其顧惜身名，自慚自悔，究是本心不昧。以視夫 身仕興朝，彈冠相慶者，固不同，比之自諱失節(jié)，反托于遺民故老者，更不可同年語 矣。如赴召北行，過淮陰云：〔我是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遣悶》云： 故人往日燔妻子，我因親在何敢死！憔悴而今至于此，欲往從之愧青史。 臨歿云：〔故人慷慨多奇節(jié)。為當(dāng)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 不值何須說！〕至今讀者猶為悽愴傷懷。馀嘗題其集云： 國亡時已養(yǎng)親還，同是全生跡較閒。幸未名登降表內(nèi)，已甘身老著書間。 訪才林下程文海，作賦江南庾子山。剩有沉吟偷活句，令人想見淚痕潸。 似覺平允之論也 。
梅村當(dāng)福王時，有北來太子一事，舉朝信以為真。左良玉因此起兵討馬士英，朝 臣無不稱快，梅村亦同此心也。故《揚(yáng)州》詩內(nèi)有〔東來處仲無他志〕之句，謂良玉 跡似王敦，而心非為逆。及良玉死，其幸舍客蘇昆生來江南，士大夫猶以良玉故而矜 寵之。梅村贈以詩云： 西興哀曲夜深聞，絕似南朝汪水云?；厥自篮顗炏侣?，亂山何處葬將軍！ 則并以岳忠武比良玉，毋乃擬非其倫矣。
梅村詩從未有注。近時黎城靳榮藩字介人，以十年之功，為之箋釋，幾于字櫛句 梳，無一字無來歷。其于梅村同時在朝、在野往還贈答之人，亦無不考之史傳；史傳 所不載，考之府、縣志；府、縣志所不載，采之叢編脞說及故老傳聞，一一詳其履歷 ，基似力可謂勤矣。昔施元之注東坡詩，任淵注山谷詩，距蘇、黃之歿，僅五六十年 ，已為難事。介人注梅村詩，在一百馀年之后，覺更難也。且梅村身閱興亡，時事多 所忌諱，其作詩命題，不敢顯言，但撮數(shù)字為題，使閱者自得之。如《雜感》、《雜 詠》、《即事》、《詠史》、《東萊行》、《雒陽行》、《殿上行》之類，題中初不 指明某人某事，幾于無處捉摸。介人則因詩以考史，援史以證詩，一一疏通證明，使 作者本指，顯然呈露。如《臨江參軍》之為楊廷麟?yún)⒈R象升軍事也，《永和宮詞》之 為田貴妃薨逝也，《雒陽行》之為福王被難也，《后東皋草堂歌》之為瞿式耜也，《 鴛湖曲》之為吳昌時也，《茸城行》之為提督馬逢知也，《蕭史青門曲》之為寧德公 主也，《田家鐵獅歌》之為國戚田弘遇也，《松山哀》之為洪承疇也，《殿上行》之 為黃道周也，《臨淮老妓行》之為劉澤清故妓冬兒也，《拙政園山茶》及《贈遼左故 人》之為陳之遴也，《畫蘭曲》之為卞玉京妹卞敏也，《銀泉山》之為明神宗朝鄭貴 妃也，《吾谷行》之為孫璥戍遼左也，《短歌行》之為王子彥也。又，律詩中有一題 數(shù)首者，亦各首注其所指。如《即事》十首內(nèi)第四首〔列卿嚴(yán)譴赴三韓〕，謂指陳之 遴；第八首〔無意漫提歐冶劍，有心長放呂嘉船〕，謂指耿精忠玩寇自恣；第九首〔 老臣裹革平生志，往事傷心尚鐵衣〕，謂指洪承疇先為前朝經(jīng)略，至本朝又為川、湖 、云、貴經(jīng)略；第十首〔全家故國空從難，異姓真王獨(dú)拜恩〕，謂指吳三桂以平西王 率師在蜀。又《雜感》內(nèi)第四首亦指三桂，第五首指瞿式耜。他如《鴛湖閨詠》之為 黃皆令，《無題》四首之為卞敏，亦皆確切有據(jù)。至如《和友人走馬詩》，因第二首 君是黃驄最少年，驊騮凋喪使人憐。當(dāng)時指望勛名貴，后世誰知書畫傳。 始悟其為楊龍友而作。龍友，貴陽人，雖昵于馬士英，而素工書畫。又因下半首云〔 十載鹽車悲道路，一朝天馬蹴風(fēng)煙〕，以證龍友先官江寧令，為御史詹兆恒劾罷，至 南渡時起兵，擢至巡撫。末句云〔軍書已報韓擒虎，夜半新林早著鞭〕，則乙酉五月 ，龍友方率兵在京口與我軍相持，而我軍已乘霧潛濟(jì)，如韓擒虎之入新林，陳人猶不 知也。此等體玩詩詞，推至隱，非好學(xué)深思，心知其意，而能若是乎？梅村詩一日不 滅，則靳注亦一日并傳無疑也。
梅村詩本從〔香奩體〕入手，故一涉兒女閨房之事，輒千嬌百媚，妖艷動人。幸 其節(jié)奏全仿唐人，不至流為詞曲。然有意處則情文兼至，姿態(tài)橫生；無意處雖鏤金錯 采，終覺膩滯可厭。惟國變后《贈袁韞玉》云：〔西州士女《章臺柳》，南國江山《 玉樹花》?！臣氨凰]赴召，路過淮陰云：〔我是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此 數(shù)語俯仰身世，悲痛最深，實(shí)足千載不朽。
《后東皋草堂歌》，蓋作于順治七年，瞿式耜殉節(jié)桂林之后。式耜以弘光乙酉赴 廣西巡撫任。其家在常熟，有嚴(yán)....等倡義守城，各鄉(xiāng)兵已屯駐瞿園。即東皋，見《海 角遺編》。福山人所作，不著氏名。是時，雖有搜捕逆紳之令，幸洪承疇以大學(xué)士招 撫江南，故與式耜丙辰同榜進(jìn)士，陰保護(hù)之，見式耜孫昌文《學(xué)行紀(jì)事》。舉家得無 恙。詩所謂 可憐雙戟中丞家，門帖凄涼題賣宅。有子單居持戶難，棄擲城南尺五山。 者，蓋是時式耜子嵩錫懼家門遭禍，不得不門帖賣宅，為韜晦避難計，然未嘗易主也 。若在順治七年以前，則式耜方以大學(xué)士臨桂伯留守桂林，西南半壁，倚為長城，事 之成敗，尚未可知。梅村縱不敢望其捲土重來，亦豈逆知其必敗，而詠以花木移于鄰 家，杉松植于僧舍，極形容荒涼廢壞之狀耶！況此詩云：〔我來草堂何處宿，挑燈夜 把長歌續(xù)?！呈敲反遄髟姇r，東皋尚為瞿氏所有。據(jù)昌文謂〔家徒壁立，僅存東皋百 畝，易銀貿(mào)貨，入粵為迎喪資〕。 此已在順治九年，昌文已奉其祖父母遺骸歸，在途次，而家中不知，鬻東皋為迎柩計 。始行賣宅。梅村詩當(dāng)作于是時也。后查初白《吊春暉堂》詩即東皋：〔戰(zhàn)后河山非 故國，記中花木尚平泉。〕似康熙十八九年尚屬瞿氏，名臣之世澤長矣。陳濟(jì)生《再 生紀(jì)略》，程源《孤臣紀(jì)哭》，徐夢得《日星不晦錄》及《紳志略》、《燕都日記》 ，不著撰人氏名。皆謂明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京城陷，襄城伯李國禎見李自成，要 以三事：一，祖宗陵寢不可毀；一，葬先帝以帝后之禮；一，太子諸王不可害。賊皆 諾之。及葬畢，國禎即自殺。是皆謂其能殉節(jié)者。弘光中，并有贈謚，在正祀武臣七 人之內(nèi)。然記載各有不同：或曰自縊，或曰自殺，或曰藥死，或曰即死于帝后殯所， 或曰送至昌平，槁葬訖，死于陵旁。獨(dú)王士德《崇禎遺錄》謂〔城陷后，國禎欲崇文 門，不得出；奔朝陽門，孫如龍已降賊將張能，能勸之降，國禎遂降于能。能羈之， 令輸金；國禎愿至家搜括以獻(xiàn)，而家已為他賊所據(jù)，遂被擒?？铰诱圩?，以荊筐曳回 ，是夜自縊死。而弘光之有贈謚，乃其門客輩訛傳到南都，得幸邀恤典也〕。是同一 死也，一則謂其殉節(jié)，一則謂其拷贓，將奚從？惟梅村《遇劉雪舫》詩有云〔寧為英 國死，不作襄城生〕，而論乃定。梅村赴召入都，距國變時未久，國禎之死，尚在人 耳目間，固不敢輕為誣蔑也。《明史李浚傳》后：〔闖賊勒國禎降，國禎解甲聽命； 責(zé)賄不足，被拷折足，自縊〕。是蓋據(jù)梅村詩為證，然則梅村亦可稱詩史矣。按英國 謂張輔裔孫世澤。襲爵后，為闖賊所殺。
《下相極東庵讀同年北使時詩卷》： 蘭若停驂灑墨成，過河持節(jié)事分明。上林飛雁無還表，頭白山僧話子卿。 所謂同年者，不知何人。勒注謂左懋第與梅村辛未同年進(jìn)士，弘光乙酉，以兵部侍郎 使于我朝，不屈而死，故云〔飛雁無還表〕，而比其節(jié)于蘇武也。
《仿唐人本事詩》： 錦袍珠絡(luò)翠兜鍪，軍府居然王子侯。自寫赫蹄金字表，起居長信閣門頭。
藤梧秋盡瘴云黃，銅鼓天邊歸旐長。遠(yuǎn)愧木蘭身手健，替耶征戰(zhàn)在他鄉(xiāng)。 靳注謂〔為定南王孔有德女四貞作〕。按有德取桂林后，即鎮(zhèn)守粵西。順治九年，為 李定國所敗，自焚死。特恩賜葬，恤典極隆。其子為定國所擄；四貞脫歸京師，朝廷 念其父功，命照和碩格格食俸，通籍宮禁。見《八旗通志》及瞿昌文《粵行紀(jì)事》。 后嫁孫延齡為撫蠻將軍，仍鎮(zhèn)粵西。延齡從吳三桂反，四貞勸其反正，并代為乞降， 許之。靳注謂此詩正詠四貞事?！曹姼尤煌踝雍睢?，則有德為藩王時，其子女皆貴 重，為王子、王女也。寫表起居，謂通籍宮禁，得自奏事也。其后從逆及反正等事， 梅村已卒，固不及知之。其第四首： 新來夫婿奏兼官，下直更衣禮數(shù)寬。昨日校旗初下令，笑君不敢舉頭看。 豈嫁延齡鎮(zhèn)粵時，自恃驕貴，與其夫同演武于教場耶？
靳榮藩論梅村，謂〔大家手筆，興與理會。若穿鑿附會，或牽合時事，強(qiáng)題就我 ，則作者之意反晦〕。此真通人之論也。乃其注梅村詩，則又有犯此病者。梅村五古 如《讀史雜詩》四首、《詠古》六首，七古如《行路難》十八首，皆家居無事，讀書 得間所作，豈必一一指切時事！而榮藩謂《讀史》第一首刺阮大鋮，其二刺薛國觀， 其四刺孫可望?！缎新冯y》之其三謂刺唐王，其九謂刺張至發(fā)，其十七謂刺福王。而 按之原詩，無一切合者。阮大鋮固魏閹馀黨，然何至以曹操比之？謂東漢壞于閹，而 操本閹人曹騰之后，竟移漢祚。又如公孫述遣刺客連殺來歙、岑彭二大將，而刺客之 名不傳，此與朝事何涉，而謂其刺勛臣之不能為國禦侮。又如《行路難》第三首：〔 龍子作事非尋常，奪棗爭梨天下擾?！炒吮驹仌x八王之亂，而以為詠明末唐王聿鍵。 試思聿鍵先以起兵勤王，被錮鳳陽，福王赦出后，監(jiān)國于閩中，何曾有骨肉相爭之事 ？雖同時魯王以海亦僭立于紹興，然方與聿鍵相約固守，未嘗相攻也。惟聿鍵敗死后 ，其弟聿鏌遁廣東自立，與桂王逼處，稍有相競；然不逾時，即為我軍所執(zhí)，亦無暇 與桂王交兵，何得以〔奪棗爭梨天下擾〕為指此事耶？至隆武時靖江王亨嘉反桂林， 為丁魁楚、陳邦傳擒獲，則甫起事即敗，亦未有骨肉相爭之事。皆難強(qiáng)為附會也。注 中如此類者甚多。此則過欲示其考核之詳，而不知轉(zhuǎn)失本指。所謂必求其人以實(shí)之， 則鑿矣。又如《滇池鐃吹》四首，乃順治十五年收云南凱歌。詩中方侈言勛伐，而以 第一首末句〔誰唱太平滇海曲，桄榔花發(fā)去年紅〕，謂預(yù)料吳三桂之將為逆。是時三 桂方欲立功，至十八年尚率兵入緬，取永明王獻(xiàn)捷，豈早有逆萌！然其為人狡譎陰悍 ，則已人所共知。伏讀《御批通鑒輯覽》，如見肺肝，則謂梅村早見及此，亦可。
《雜感》第一首內(nèi)〔聞?wù)f朝廷罷上都〕，靳注謂順治八年，裁宣府巡撫，并入宣 大總督。然宣府豈上都耶？按順治七年，攝政王以京師暑熱，欲另建京城于灤州，派 天下錢糧一千六百萬，是年王薨，世祖章皇帝特詔：免此加派，其已輸官者，準(zhǔn)抵次 年錢糧。所謂〔罷上都〕，正指此事也。靳注誤。
《避亂》第六首： 曉起嘩兵至，戈船泊市橋。草草十?dāng)?shù)人，登岸沽村醪。 不知何將軍，到此貪逍遙？ 按此系順治二年，太湖中明將黃蜚、吳之葵、魯游擊，吳江縣吳日生、好漢周阿添、 譚韋等糾合洞庭兩山，同起鄉(xiāng)兵，俱以白布纏腰為號，后入城，圍巡撫土國寶，為國 寶所敗，散去。此事見《海角遺編》。福山人所著，不著姓名。靳注亦不之及。
《長安雜詠》內(nèi)第二首： 燈傳初地中峰變，經(jīng)過流沙萬里來。代有異人為教出，鳩摩天付不凡材。 靳注謂〔道忞，潮陽林氏子，棄弟子員出家，為天童密云悟和尚法嗣。順治己亥，徵 至京，住齋宮萬壽殿，敕封宏覺國師?！嘲创嗽娔酥肝鞑剡_(dá)賴?yán)锶胗P之事。達(dá)賴?yán)?嘛相傳為如來后身，每涅磐后，仍世世轉(zhuǎn)輪為佛。凡蒙古、喀爾喀、厄魯特?zé)o不尊之 ，視前代之大寶法王不啻也。順治中，自西藏不遠(yuǎn)萬里入覲，故比之鳩摩羅什，謂西 域神僧也。此豈道忞足以當(dāng)之耶？況上有〔經(jīng)過流沙萬里來〕之句耶！靳注誤。忞公 受封后，回至江南，與當(dāng)事往還，聲勢翕赫。有月律禪師薄之曰：〔伊胸中只有國師 大和尚五字?！骋姟毒右卒洝贰?/p>
《讀史偶述》第十二首： 松林路轉(zhuǎn)御河行，寂寂空煩宿鳥驚。七載金滕歸掌握，百僚車馬會南城。 南城，本明英宗北狩歸所居。本朝攝政王以為府第，朝事皆王總理，故百僚每日會此 。順治七年，王薨，故云〔七載金滕〕也。靳注竟不之及。
《揚(yáng)州》第三首：〔東來處仲無他志，靳注謂以王敦比左良玉兵東下。北去深源 有盛名?！持^以殷浩比高杰北討。按良玉兵東下，以救太子、討馬士英為名，比之王 敦，頗切當(dāng)。殷浩素有盛名，時人比之管、葛，豈高杰可比耶？梅村蓋以深源比史可 法。首句云：〔盡領(lǐng)通侯位上卿，三分淮蔡各專征?！池M非可法以閣部開府揚(yáng)州，領(lǐng) 高杰、劉澤清、劉良佐、黃得功等四將，各任專征之責(zé)？而靳注以高杰當(dāng)之，殊誤。
《雜感》第四首：〔珠玉空江鬼哭高?！辰⒅^潼川府中江縣有郪江，一名玉江 ；又蓬溪縣有珠主溪，皆蜀中地。不知此乃指張獻(xiàn)忠亂蜀時，聚金銀寶玉，測江水深 處，開支流以涸之，于江底作大穴，以金寶填其中，仍放江流復(fù)故道，名之曰〔水藏 〕。所謂珠玉空江鬼哭高也。見《明史流賊傳》及沈荀蔚《蜀難敘略》。又《劫灰錄 》：〔獻(xiàn)忠北去后，一舟子詣副將楊展告之，展令長槍探于江中，遇木鞘，則釘而出 之，數(shù)日，高與城等。展使人買米于黔、楚諸省，招集流移，資其耕作，由是一軍獨(dú) 雄于川中，展自稱錦江伯?！?/p>
七律《即事》十首內(nèi)，第八首〔無意漫提歐冶劍，有心長放呂嘉船〕，靳又謂刺 鄭芝龍。按芝龍本海盜，降明，授游擊。唐王聿鍵僭號時，倚為柱石。我朝兵入閩， 芝龍即棄王來降，意欲即令其鎮(zhèn)守八閩，兼取廣東，則其功當(dāng)封拜。而我朝定閩后， 即挾芝龍入京，未嘗令其留鎮(zhèn)。則靳注所云刺芝龍者，實(shí)屬無著。自順治三年博洛、 圖賴等擒斬唐王之后，鄭彩等又出沒海上，往往闌入為崇。總督則張存仁、陳錦、李 率泰等，巡撫則佟國鼐等，領(lǐng)兵官則陳泰棟、阿賴、耿繼茂、哈哈木、濟(jì)度、伊爾德 等，各有戰(zhàn)功，所謂〔放呂嘉船〕，究未知屬誰。順治十一年，擾漳、泉，臺州總督 李率泰畏葸無功，以濟(jì)度代之，則所謂〔放呂嘉船〕者，蓋指率泰，靳注謂刺鄭芝龍 何耶？又梅村《送友人從軍入閩》詩：〔胡床對客招虞寄，羽扇麾軍逐呂嘉?！硠t姚 啟圣等之收功矣。
《讀史偶述》第十三首：〔異物每邀天一笑，自鳴鐘應(yīng)自鳴琴。〕按順治元年， 修政立法，西洋人湯若望，進(jìn)渾天球一座，地平、日晷、窺遠(yuǎn)鏡各一具，并輿地屏圖 ，更請諸歷悉依西洋法推算，從之。十五年，又進(jìn)相拒歷，所謂〔自鳴鐘〕、〔自鳴 琴〕，蓋即是時所進(jìn)，創(chuàng)見以為神技也。靳注亦不之及。
《偶得》第二首：〔一自赤車收趙李，探丸無復(fù)五陵豪?！嘲创四隧樦尉拍晔雷?挐獲京師大猾李應(yīng)試、潘文學(xué)二人正法之事。應(yīng)試混名黃膘李三，元本前明重犯，漏 網(wǎng)出獄，專養(yǎng)強(qiáng)盜，交結(jié)官司，役使衙蠹，盜賊競輸重賄，鋪戶亦出常例，崇文門稅 務(wù)自立規(guī)條，擅抽課錢。潘文學(xué)自充馬販，潛通賊線，挑聚壯馬，接濟(jì)盜賊，文武官 多有與投刺會飲者。住居外城，多造房屋，分照六部，外來人有事某部，即投某部房 內(nèi)。后挐獲時，審訊惡跡，寧元我、陳之遴皆默無一語，鄭親王詰之，對曰：〔李三 巨惡，誅之則已，若不正法，之遴必被其害?！炒硕撕阑異痕E也。靳注亦不之及 。王阮亭《池北偶談》：〔黃膘李三正法后，其黨某猶巨富，造屋落成宴客，宋荔裳 亦在坐，有頭口牙、手腳眼之對。潘文學(xué)開騾馬牙行，京師人謂騾馬曰頭口，故有頭 口牙行之稱。其黨某造堂宴客，其墻壁尚有留缺處，以便工匠著腳，故謂之手腳眼。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