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邪堂詩話 陳偉
- 予論詩最重氣象。在心為氣，感而發(fā)之于詩謂之象。氣為體，象為用。必言以喻之，則氣如鏡，物來成象；氣如水，詩浮為英。而情、志、才、學(xué)、膽、識(shí)，皆所以涵養(yǎng)成就此氣象者也。
- 康南海曰：“夫有元?dú)猓瑒t蒸而為熱，軋而成響，磨而生光，合沓變化而成山川，躍裂而為火山流金，匯聚而為大?；夭?。坱軋有芒，大塊文章，豈故為之哉？亦不得已也。”昌黎曰“不平則鳴”，南海曰“不得已”，更進(jìn)一層矣。有此“不得已”，而后有天地之至文?！肮蕿橹闭?，雕蟲小技，壯夫不為也。
- 詩有三要焉，曰景、情、理。“樓觀滄海日，門對(duì)浙江潮”，景也；“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情也；“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情景交融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則景情理三者具化矣。作詩先學(xué)寫景，再求情景交融，進(jìn)而景情理渾然一體，斯為至境也。
- 詩有三階焉，曰通順、精煉、渾化。同一作者，如孟浩然，《口號(hào)贈(zèng)王九》：“日暮田家遠(yuǎn)，山中勿久淹。歸人須早去，稚子望陶潛”，通順者也；《宿建德江》：“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夜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精煉者也；《春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渾化者也。通順、精煉，如托盆舉甕，人力可求焉；及于渾化，猶舉鼎挾山，尤關(guān)天分神力，非強(qiáng)求所能必至也。
- 詩有三覺焉，曰直覺、錯(cuò)覺、幻覺。“寒雪梅中盡，春風(fēng)柳上歸”，直覺也；“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gè)長”，錯(cuò)覺也；“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飛”，幻覺也。作詩能善用此三覺，何患不佳。
- 詩有三面焉，曰正面、側(cè)面、反面。同一以水喻愁，正面用之則為李頎“請(qǐng)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側(cè)面用之則為李涉“關(guān)門不鎖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反面用之則為太白“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于詞亦然，正用則為后主“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側(cè)用則為易安“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反用則為少游“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li>
- 四言極難作，叔夜“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之外，予獨(dú)賞仲長統(tǒng)“沆瀣當(dāng)餐，九陽代燭”。又竇玄妻曰：“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不意詩三百之后，乃有工于興若是者，予每誦之流涕，不知所以云。于唐人則特賞太白四句“羅帷舒卷，似有人開。明月直入，無心可猜。”
- 詩之事典如椰殼，情義如椰肉。不明事典，讀詩則如以齒試殼，斷牙不得其味。
- 阮步兵“西北登不周，東南望鄧林”，不周為共工所觸，鄧林為夸父所化，皆烈士之遺跡。西北、東南，則天地四方無不彌其憤懣。一登一望，頓生九州無人，千秋寥落之感。十字真力彌滿，沉厚之至也。
- 杜審言“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對(duì)句尤佳，“渡”為詩眼。春從江南傳至江北，故江南之梅柳先綠，江北后綠焉。即如梅柳乃從江南渡江北來。此寫“游望”之錯(cuò)覺也。詩意每從錯(cuò)覺而來，若能錯(cuò)得美，便能生出詩意。
- 老杜詠史多悲憫，故厚重；小李詠史多諷刺，故深刻。
- 玉溪《過故府中武威公交城舊莊感事》曰：“新蒲似筆思投日，芳草如茵憶吐時(shí)?！庇冒喑豆P從戎典，但以新蒲擬之，便出新意。若直說人思投筆，則俗矣哉。曲以成之，比興乃佳。
- 小杜《題安州浮云寺樓寄湖州張郎中》：“去夏疏雨馀，同倚朱欄語。當(dāng)時(shí)樓下水，今日到何處？恨如春草多，事與孤鴻去。楚岸柳何窮，別愁紛若絮。”錦衣奪目，惹人挦摭。后主“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yuǎn)還生”化自“恨如春草多”。東坡“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反用“事與孤鴻去”。方回“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shí)雨”啟于“別愁紛若絮”。
- 古德偈語每有以艷詩發(fā)之者，予絕賞法演一偈：“金鴨香消錦繡幃，笙歌叢里醉扶歸。少年一段風(fēng)流事，唯許佳人獨(dú)自知?！鄙w自性真如亦似佳人少年時(shí)之風(fēng)流事，只許自知自悟，佛祖亦無從過問也。
- 東坡：“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奔谲巹t曰：“煙雨偏宜晴更好，約略西施未嫁。”著一“未嫁”，情韻倍增，已嫁西施與未嫁西施，實(shí)有質(zhì)之別也，可謂奪胎換骨，返艷成純。
- 鄆王楷，徽宗三子也。有《范蠡》詩曰：“已將勛業(yè)等浮漚，鳥盡弓藏見遠(yuǎn)謀。越國江山留不住，五湖煙月一扁舟。”三句極沉痛，力重千鈞，詩中之重筆也。結(jié)句極灑脫，消沉痛于空靈之外，潛氣內(nèi)轉(zhuǎn)，有神明變化之妙。天水璜胄壓軸之作也。
- 元遺山《同兒輩賦未開海棠》：“枝間新綠一重重，小蕊深藏?cái)?shù)點(diǎn)紅。愛惜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fēng)?！睓M而不流，出處自高，詠物至此，物我合一，直抵一篇《橘頌》?！皭巯А本溆仁烤又?dāng)措意者。
- 賞花詩予最好三句，一為邵康節(jié)：“美酒飲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開時(shí)。”一為元遺山“珍重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fēng)。”一為黃季剛“好花須是偶然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