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風
不磷室主百無成,多愁多病復多情。
旦暮吟哦口不輟,老來僅得一虛名。
聲調(diào)悲壯格律老,少陵之詩夙所好。
中年復愛陸劍南,劍南矜鍊最工巧。
生平寢饋二家詩,立臥未嘗須臾離。
惟吾自惴襪線才,一毛不敢襲其皮。
吾詩實病語頹唐,有人誤為學兩當。
絕世聰明黃仲則,吾寧敢列弟子行。
晚年漸漸變初作,更欲洗華歸諸樸。
惟其閱歷世情深,不能言外無寄托。
邇來老興正淋漓,一卷編成聊自樂。
不求壽世藏名山,未甘塵埋置高閣。
有客前來笑老叟:“由來藏拙勝獻丑。
論語如今燒作薪,爾獨何為珍敝帚”?
吾聞客語愧于心,一時顏汗如懸溜。
須臾忽復動靈機,笑謂“客言太拘囿。
各言爾志何傷乎,此語出自圣人口。
何況三臺風雅要扶持,耆宿凋零待繼后。
江天寥廓無吟聲,毋乃山川失其秀”。
客聞遽起出門行,意則怪吾強支撐。
嗚呼,舍己從眾病未能!
按:庚子(1960年)上巳前一日不磷室主自題。
三三痛未定,倭獸再來寇。
初聞?chuàng)岢牵坑终己?凇?div class="pkzqhuk" id='poem_sentence_1_790829_comment'>
抗戰(zhàn)未三日,臺城旋失守。
曾不旋踵間,槍聲起左右。
倭獸肆殘暴,殺戮無良莠。
自忘螻蟻賤,隨眾倉惶走。
豈不惜青氈,亦復珍敝帚。
狼狽復狼狽,直類喪家狗。
望門暫投止,昏夜尋戚舊。
牽茨藉地眠,好夢覓何有。
農(nóng)家屋湫隘,未容展身手。
小兒溺于旁,巨牛喘其后。
豈敢嫌蕪穢,視同安樂藪。
撫心竊自念,逆來當順受。
天幸不絕人,亂離或不久。
果然十天內(nèi),獸蹄不留逗。
消息乍傳聞,如飲香醇酒。
又如患沉疴,乍獲神針灸。
怡然歸故里,荊妻佇門首。
門庭不改風,山川依舊秀。
何時天厭亂,殪彼跳梁丑。
共作太平人,擊壤歌畎畝。
偶爾行過鬼谷廟,廟貌頹然香火少。
時有瞽者六七人,聚坐門前裂唇笑。
中有瞽者曾相識,問以謀生新方式。
“舊業(yè)既為時所棄,爾輩從何覓衣食”。
瞽叟聞語頻搖頭,謂“予不幸瞎雙眸。
總角從師學卜筮,生活以外無他求。
學成開業(yè)歷時久,姓名漸漸掛人口。
瞻養(yǎng)妻兒綽有馀,街頭日坐談休咎。
算命有時莊雜諧,愚夫愚婦信如迷。
腹餒方知天已暮,囊金歸去媚嬌妻。
生活優(yōu)游日易過,六十馀年一剎那。
頭顱白了不自見,摩挲兩頰皺紋多。
自從解放便取締,員警不時來告誡。
自惟殘廢且年高,僥幸或在寬容例。
今逢社會大躍進,政令厲行掃迷信。
巫卜星相及堪輿,到此山窮水亦盡。
我輩尚蒙待遇優(yōu),著令碎炭握煤球。
因人力量配工作,工資分別按勞酬。
邇來生活賴維持,不爭手皴如龜皮。
空閑機會不可得,今日君來值假期。
我輩目盲心未盲,趨向光榮大路行。
時時洗刷舊思想,不愿鄉(xiāng)愚稱先生”。
我聞瞽叟語滔滔,心竊佩其見地高。
年老目瞎猶操勞,何況雙目炯炯如吾曹。
注:以上為不磷室拾遺詩二百六十二首,加上下面五首詞,共有詩詞二百六十七首,這是《西山半叟詩集》的上部,止于1960年春。
金風玉露微,七月初五夜。
欹枕方入夢,忽聞人敲戶。
起問客誰來,云是鄺熙甫。
驚聞是先生,眉毛俱飛舞。
久欲登龍門,惟恨關山阻。
今夕為何夕,高軒見枉顧。
天或假之緣,吹來黃叔度。
先生不多言,一聲謂久慕。
攜手入室坐,坐無咫尺距。
端詳先生貌,須眉蒼然古。
面頰略清癯,衣冠殊樸素。
老未至龍鐘,年約六十許。
笑談至歡洽,有如水投乳。
所愧倉卒間,雞黍無從具。
清夜?jié)u沉沉,清談正縷縷。
惟見燈花落,不覺檐前雨。
時有數(shù)鄰人,環(huán)立窗如堵。
謂兩老人家,即今之李杜。
相逢不說詩,定是論典故。
吾曹宜靜聽,勝讀十年苦。
我笑謝鄰人,君等來意誤。
我輩初相逢,說不盡情愫。
胸中雖有書,守口未遑吐。
君等盍歸休,勿勞久延佇。
回頭見譚享,木立如傀儡。
龐然披大褸,俯首一無語。
方欲問何來,倏已蘧然寤。
一豆燈猶明,四更聞譙鼓。
情景皆歷歷,閉目猶可睹。
竊維公與我,詩來唱酬互。
神交六七年,古道照肺腑。
惟慳一面緣,惆悵朝復暮。
夢中一相見,缺憾差能補。
但與公生平,來嘗一把晤。
既非座上客,那識孔文舉。
何況隔黃泉,公來焉識路。
可信古人言,幻境由心做。
聊復剔殘燈,紀之以詩句。
古人論詩無一是,不外偏見私一己。
云何魏武列三等,云何青蓮屈居尾。
問之鐘榮與荊公,恐有強詞可奪理。
又如身已要人扶,山谷論詩首屈指。
又如徐凝瀑布詩,東坡認為水莫洗。
至于詩詞不必泯宋唐,只要性情流滿紙。
二語出自陳獨漉,我謂斯言得之矣。
先生有詩追坡谷,先生有詞追溫李。
有時輕淺如說話,有時借典寓深意。
筆頭變化不一端,讀者但尋味外味。
我是西山一叟耳,忝比先生長四歲。
風檐展讀遺詩詞,一若銅仙瀉淚如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