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

選項

位置
更多分類

作者
朝代

體裁
韻部
詩文庫(共 1230752 首) 作品不分行

晏殊詞選講 劉斯翰

晏殊(991年—1055年),字同叔,撫州臨川人。北宋名臣,詞壇領(lǐng)袖。
父為撫州獄吏,少有神童之譽,十四歲以舉薦廷試,賜進(jìn)士出身,命為秘書省正字,官至集賢殿學(xué)士、同平章事兼樞密使(即丞相),三度降謫皆為地方大吏,為政有聲,仁宗朝名相多出其門下,及病逝,封臨淄公,謚號元獻(xiàn),世稱晏元獻(xiàn)。
晏殊以詞著于文壇,尤擅小令,與其子晏幾道,被稱為“大小晏”,又與歐陽修并稱“晏歐”;并工詩善文,原有集,已散佚。存世有《珠玉詞》《晏元獻(xiàn)遺文》、《類要》殘本。

晏殊逝世距今已960年。晏氏是扭轉(zhuǎn)唐五代以代歌伎抒情為主的花間風(fēng)尚,復(fù)歸抒詞家之情的雅體,最早、最自覺、用力最勤、成就最大的北宋詞壇領(lǐng)袖人物。兩件事可以說明:一是接見柳永,當(dāng)柳答:“只如相公也作曲子”,他當(dāng)即回應(yīng)說:“殊雖作曲子,卻不曾道‘?線慵拈伴伊坐’?!彼e柳詞:

定風(fēng)波

自春來、慘紅愁綠,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云亸(duǒ),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錦書無個。

早知恁么,悔當(dāng)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zhèn)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這說明,第一,他頗熟悉柳詞。舉出柳這首詞,因為其中表達(dá)了鄙視仕途的情愫。對柳來見求官有現(xiàn)實針對性。第二,他把自己作詞取向與柳永嚴(yán)格區(qū)別開來。柳這句子并無對情色的露骨描述,但明顯流露著市民流俗的意趣。況且,這也是一首代言體作品。

二是晏氏的小兒子、著名詞人晏幾道,有一次對人說:“先君(即晏殊)平日小詞雖多,未嘗作婦人語也。”人回應(yīng)道:“‘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豈非婦人語乎?”從現(xiàn)存晏殊的作品看,確實仍有部分花間體,但也可以由此窺知,晏殊確有扭轉(zhuǎn)風(fēng)氣的復(fù)雅想法。而這兩句意思,和柳永《定風(fēng)波》詞正好相近,把兩首詞作比較,所謂雅俗之別也是很明顯的:

玉樓春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晏殊詞重點在下片,雖以女子之口抒發(fā),卻明顯具有文士的理趣:把寫情轉(zhuǎn)換成較抽象的對情的思索,給予讀者的不是柳詞的日常的現(xiàn)實的感情滿足,而是妙喻的非現(xiàn)實的審美快感。

晏殊《珠玉詞》今存一百三十八首。今人箋注者張草紉評云:“詞中所描寫的,大多是上層士大夫優(yōu)裕的享樂生活,不離看花飲酒,聽歌觀舞,流連光景的閑情,以及對時光飛逝,人生易老,會少離多,懷遠(yuǎn)憶舊而產(chǎn)生的淡淡哀愁。”又說:“晏殊甚至寫艷情也極有分寸,謹(jǐn)守‘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詩教?!薄?span style="color: #001754;">《珠玉集》中,最庸俗者,也不過是‘淡淡梳妝薄薄衣’而已。”

從以上分析,可以歸納出晏殊之“復(fù)雅”:

  1. 寫情主乎人生哲思;

  2. 寫艷情不涉情色;

  3. 寫情的技巧創(chuàng)造。也即是“以理節(jié)情,以才抒情”。他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風(fēng)流蘊藉,溫潤秀潔”的雅詞樣板,以下就來展開對它的欣賞。

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欣賞  晚唐五代,理趣開始成為傳統(tǒng)詩歌重要元素。一、白居易激賞劉禹錫的“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劉白唱和集解》;二、僧人加入唐詩審美的總結(jié),使理趣日益突顯;三、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作為標(biāo)志性成果。到北宋蘇東坡、黃山谷提倡復(fù)雅,后人總結(jié)為:“以文字為詩,以才學(xué)為詩,以議論為詩”。(嚴(yán)羽《滄浪詩話》這個元素一直影響到今天的傳統(tǒng)詩歌寫作和欣賞。陳寅恪說:一首詩如果只有表面一層意思,沒有底下一層意思,就不算是好詩。這反映了晚清的詩歌審美標(biāo)準(zhǔn)。要談“理趣”,它的發(fā)生,發(fā)展,演變,可以寫成一本書。理趣是晏殊詞的重要審美元素,也是他的突出特色。欣賞晏殊的詞,必須注意這一點。

此詞以變和不變作意脈,抒發(fā)對人生之無奈的感嘆。眼前的“新”(首句),和回憶的“舊”(二句),生活在重重復(fù)復(fù),時光卻流逝不返(三句)。這第三句很是奇特,“夕陽西下”不是明天又回?但詞人卻忽發(fā)疑問“幾時回”?其實這不是在問,而是在感嘆:人生到了“夕陽西下”的光景,還能再重來么?表面上是自然之景,底下一層卻暗示人生之景,從自然之景看沒道理的,從人生之景看卻是道理。這就是理趣,而且它還向下延續(xù):下片首二句,表面寫春來春去,底下卻暗喻面對自然社會的循環(huán)往復(fù),而個人卻要衰老死亡之無奈。詞的尾句,不過是詞人苦惱的形象表現(xiàn)罷了。

童軒曰  “夕陽”句奇,以問作嘆也?!盎洹倍?,意脈與“夕陽”句照應(yīng),上下銜接可玩。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yuǎn),落花風(fēng)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注:等閑,有尋常、隨便、平白幾義,這里用尋常之意。

欣賞  這是一首為餞別筵席寫的詞。上片就眼前起興。首二句感嘆人生苦短,而不能長相廝守原是十分遺憾的事,故雖是尋常離別,也會使人難受之極。所以第三句說,餞別的酒席是一定要參加的。從尋常的別筵起興,而發(fā)出一篇人生大議論,這是花間派望塵莫及的,也是晏殊對詞境界的重大開拓。下片首二句就當(dāng)日餞別環(huán)境和春末的景物,對“銷魂”作飽滿的勾勒。最后歸到餞別的主體——眼前人,詞家的意思是說,與其別后“念遠(yuǎn)”、“傷春”,不如當(dāng)彼此還在一起時,好好地分享友情吧!“不如憐取眼前人”,因為包含著人生體悟的道理,所以又被后人經(jīng)常引用,而成為警句。

童軒曰  句句看似獨立,句句意思明白,細(xì)析之,卻是以下片第一句復(fù)上片第二句,第二句復(fù)上片第一句,第三句相復(fù),然而又絕非經(jīng)意,蓋是妙手偶得也。

清平樂

金風(fēng)細(xì)細(xì)。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

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干。雙燕欲歸時節(jié),銀屏昨夜微寒。

欣賞  這詞是以“感秋”為題,寫女主人公的寂寞,屬于典型的花間題材。初看難以判斷主人公是男是女,但結(jié)處“雙燕”二句透露了痕跡。白日一個人飲酒,已微見寂寞情形。及至黃昏醒來,聽檐上雙燕啾唧,想到秋來燕子將要飛向南方過冬,一種空虛之感襲上心來,于是又浮起昨夜被秋涼凍醒的記憶……此詞值得注意的是對秋意的層層勾勒的描寫:風(fēng),梧桐,紫薇,朱槿,斜陽,雙燕,銀屏,而人物的主觀感受、心理活動如針線貫穿其間。

童軒曰  寫感秋也。上片之跌宕,下片之含蓄,俱足玩味。上片起即點出秋令,然后轉(zhuǎn)寫飲酒,“綠酒初嘗人易醉”竟似于秋全無感覺。下片先寫花殘,繼寫斜陽,是濃睡初醒情景;“銀屏”句,寫秋入骨,如聞喟嘆,卻在言外。

鵲踏枝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欣賞  這是一首以相思懷遠(yuǎn)為主題的作品。時令是初秋,也可以說由于秋天的降臨觸動了主人公的念遠(yuǎn)之情。季節(jié)的交替,大自然的變化,與詩人的感受、情懷息息相關(guān),這是中國傳統(tǒng)詩歌一大特點。

本詞的章法別出心裁之處,是時間倒置:起首三句寫主人公曉起,早晨的霧露還未消散,菊花和蘭花都無精打采,和自己的心情相似,只覺陣陣輕寒,透過羅幕,吹進(jìn)室內(nèi)。而一雙燕子從巢中飛出,喔,該是它們離開的季節(jié)了!一個“離”字,引起下文,但時間則轉(zhuǎn)向昨夜:明月,應(yīng)該是初秋的第一個月圓吧?七夕情人節(jié)剛過不久,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的團聚,卻已化作離愁!主人公也是如此,望著早早照臨窗外,整夜窺伺著自己的明月,它為什么就不會可憐可憐我?

不去描畫人的離恨之苦,卻寫明月不知道憐惜人,如此用筆,比較直接寫人如何苦,給讀者印象更加深刻。為什么?因為這是非正常寫法,非正常,也即奇異感,能夠引起讀者格外地關(guān)注。而“離恨苦”這一主題,在明月(時光)流轉(zhuǎn)的景色描寫之中,便格外突出起來。

不僅如此,讀者還會試著把離恨與之前的三句景色描寫關(guān)聯(lián)起來品味,這么一來,“離恨苦”的抒情也愈加飽滿。這種手法,詞評家稱為“留”(“留字訣”),也就是不把意思一氣說盡,而讓它通過各種情景描寫慢慢沁出。這也即是“勾勒”法,把抒寫的主題由二維、三維到多維,刻畫飽滿,讓讀者獲得審美的滿足。

下片,時間又再向前,在主人公還未就寢之前。他曾經(jīng)登樓望遠(yuǎn),思念情人?!白蛞埂比?,雖是記敘,卻受到王國維的激賞,把它作為做大學(xué)問必經(jīng)的一個境界,他在里面看到了哲理!正是在萬木飄蕭,天地荒蕪之際,獨自堅持、執(zhí)著追求的人,會獲得一個異常地開闊的視野。理趣理趣,讀者于此又見一證。

從詞境看,這三句又構(gòu)成一波三折:“西風(fēng)凋碧樹”,是向下,一片落葉紛紛;“獨上高樓”,是向上,主人公的形象脫穎而出,力度極大;“盡天涯路”,是向前,強調(diào)了一片巨大的空間。由多而一,復(fù)歸于空,這角度看也是一種理趣。后來蘇東坡詞中運用理趣,亦由此濫觴。

“彩箋”“尺素”都是書信,“尺素”暗用了典故:“客從遠(yuǎn)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span style="font-size: 14px;">(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行》),故我們可以說“尺素”比喻用鯉魚傳書,而相應(yīng)地,“彩箋”則是暗喻用鴻雁傳書吧?這么看,二者就不是書信的簡單重復(fù),而是有更豐富的內(nèi)涵了?!吧介L”和“水闊”也是如此,“山長”亦是天長,與鴻雁對應(yīng),“水闊”與鯉魚對應(yīng)?!安使{”“尺素”“山長”“水闊”的重復(fù),乍看起來未免笨拙而不夠靈動,卻產(chǎn)生另一個效果,就是“重”,不象靈動之“輕”,但以抒述感情而論,重,顯然給人更有份量感,前人論詞,提倡“重拙大”,即是這個意思。

至于時間后退的處理,有什么道理?我們只要把上下片次序順過來看看,是什么效果,便知道了。

采桑子

時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長恨離亭。淚滴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風(fēng)急,淡月朧明。好夢頻驚。何處高樓雁一聲。

欣賞  多情,指人的感情十分執(zhí)著。起二句連讀,為一個意思:“時光不信多情,只解催人老?!睋Q個意思是說:時光這個無情之物,它不相信人不變的深情,只會不歇地流轉(zhuǎn),使人變老。這是詞家先發(fā)出的一個感嘆,大約他心中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多年之后仍無法擺脫,故而發(fā)出這個嘆息吧?

“長恨”以下,才進(jìn)入記事。離亭,分手地。分別時喝醉了,為了麻醉過度的傷感,只是酒醒之際,又不自覺地流下淚來。注意“春衫”二字,點明離別是在春天。

下片起句即點明當(dāng)下是秋天,注意春天和秋天,在古代是一年四季的代稱,所以我們不要把它限于一年之內(nèi),這從“長恨”二字也可看出,他們兩人已分隔多年。這樣來看,上下片之間的時間距離一下便拉開了。

梧桐昨夜西風(fēng)急,淡月朧明。好夢頻驚。何處高樓雁一聲。

在這秋天的夜里,詞家從夢中驚醒,窗外梧桐樹在西風(fēng)中陣陣作響,朦朧的月光透過云層忽隱忽現(xiàn),驟然之間,有一聲雁唳從高樓之上飛掠而過……注意“好夢”二字,當(dāng)然是指兩人在夢中相會了。

回過頭去,我們會加深理解:正是在經(jīng)歷了驚醒過來以后,內(nèi)心的痛楚,使詞家發(fā)出開頭兩句的感嘆。在這段別離的時光里,他已被相思之情折磨得蒼老了許多!“催人老”既是自然的規(guī)律,然而在多情人身上,它又顯得如此冷酷。時光之“不信多情”,與“催人老”,二者在這里深刻交集。

從外在之直觀而論:上片一抒情一敘事,小作回旋,而下片則轉(zhuǎn)入一個完整場景,這場景被處理得那樣節(jié)奏緊迫,一氣貫注,奪人心魄。尤其是最后一句,以一聲沖破黑夜的雁唳沖擊讀者的神經(jīng),卻在全篇的這個高潮之處戛然而止。在還未對詞的章法脈絡(luò)作深入分析之前,它就已經(jīng)一下子抓住了讀者。

還可注意的是,上片起二句是當(dāng)下,后二句是舊時的春季,下片是秋季之昨夜,在時間上如此安排,無疑有詞家的一番匠心,與“花間詞”相比,這既是章法的新創(chuàng),又是小令格調(diào)(雅制)的一種整體提升。

訴衷情

芙蓉金菊斗馨香。天氣欲重陽。遠(yuǎn)村秋色如畫,紅樹間疏黃。

流水淡,碧天長。路茫茫。憑高目斷。鴻雁來時,無限思量。

欣賞  這首詞當(dāng)是作于晏殊外放期間。在晏殊一生仕途中,曾經(jīng)三次因為得罪被逐離朝廷,外放到州郡任職。至于這詞作于哪一次,由于詞中沒有給出足夠信息,不能確定。我是傾向于第一次的,即三十六歲罷樞密副使,降為刑部侍郎知宋州(今河南商丘),為時約二年。據(jù)分析,原因是晏殊以樞密副使上書垂簾的章獻(xiàn)太后,反對任命太后寵臣張耆出任樞密使一職。評家認(rèn)為此舉觸怒太后,雖然當(dāng)時未曾加罪,卻在一年后借故撤了他樞密府的職,調(diào)外任。這時晏殊年紀(jì)還不老,又是初次出外任,比較后來第二次四十三歲和第三次五十四歲,心理上承受的壓力小一些。宋州后改稱應(yīng)天府,是北宋時的南都,既離京師不遠(yuǎn),又是重鎮(zhèn),這些都減少了被貶的傷害。從詞中也可見他的心情,并沒有悲傷怨懟之意。

詞的上片,描寫重陽節(jié)之前登高所見。寧州府城就在汴河邊,汴河直通京師開封。故說“流水淡,碧天長,路茫?!?,其中“茫茫”二字,不免透露出逐臣的心境。古時朝廷上的排班稱為“雁行”,秋天雁由西北向東南飛,以時令之物隱喻朝廷,寄寓了對朝中同僚和京師生活的懷念,故以“無限思量”作結(jié)。

這首詞,以明麗的風(fēng)物描寫、委婉的情緒表達(dá),體現(xiàn)了詩教“溫柔敦厚”的宗旨。

清平樂

紅箋小字。說盡平生意。鴻雁在云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

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簾鉤。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

注:簾鉤,掛簾鉤子,詩詞中也代指房間。句意說從房間向外望見一片遠(yuǎn)山。 人面,指邂逅的少女。語出唐崔護《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p>

欣賞  這是一首寄懷舊愛的作品。詞家舊地重游,而當(dāng)年的相好已經(jīng)人去樓空,于是寫下此詞。但上片先從兩人別后相思著筆:自己曾經(jīng)寫過表達(dá)心跡的信,卻未曾寄出。原因并沒有說,也不必多說,因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F(xiàn)在是人去樓空,她不知流落何方,只剩下對面的一片遙山,和樓前東流不息的江水。象這樣的萍水相逢,有緣無果的愛情,古往今來不知凡幾,但在詞家手里,仍然使人感同身受,為之惆悵低回。

童軒曰  此寫舊游。上片說懷人,虛事實寫,一波三折:“紅箋”二句一氣說盡,卻借“魚雁”斷開,復(fù)轉(zhuǎn)出“難寄”作反撥。下片順筆敘寫,以見舊地重來人去樓空?!熬G波東流”遙應(yīng)“魚水”,微見回旋。區(qū)區(qū)小令,當(dāng)?shù)煤笕碎L篇大制,晏公筆力要自絕人。

踏莎行

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臺樹色陰陰見。春風(fēng)不解禁楊花,蒙蒙亂撲行人面。

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zhuǎn)。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賞析  此詞寫春暮時節(jié)引起的感傷情緒。作者并未點明感傷的具體內(nèi)容,我們可以想象其中包涵甚多。比如時光流逝,人事變遷,思念朋友、情人,等等。它的動人之處,也正在表現(xiàn)出一種莫名的悵惘。春天代表了生機蓬勃,萬物復(fù)蘇,尤其是百花齊放,萬紫千紅的美好時光,所以春天的結(jié)束,也引起人對美好時光、青春年華消逝的無限惋惜。

在詞中,分別在上下二片描述了詞家的活動;上片寫春游,由“小徑”開始,到“芳郊”,上“高臺”,放眼望去,花的紅色已被大片草樹的綠色所取代,一路行處,雖然吹過來的還可算是春風(fēng),它卻是夾著漫天飄舞的楊花(柳絮),直撲到人臉上?!安唤狻保幻靼兹说男那?,詞家對春風(fēng)的埋怨,透露出他內(nèi)心的愁煩:人家已經(jīng)心情不好,你卻不知趣來添亂——蒙蒙亂撲行人面,既是寫實,又是心緒紛亂的暗示。我們甚至可以把這兩句轉(zhuǎn)換成電影里的鏡頭,真切地體會它。

下片寫暮春的室中,黃鶯紫燕都躲了起來,悄不作聲,只有薰?fàn)t中靜靜地冒著香煙,猶如風(fēng)中轉(zhuǎn)動的游絲。在春游中喝醉了的詞家,此刻醒來,他剛才做了個夢,心情惡劣。舉頭望去,只見一片斜陽照處,庭院中樹木蔭蔽,暮色深深。一場愁夢,夢見什么?詞家沒有說,也許醒來便淡忘了?總之不是愉快的事。更以斜陽、深院加以映襯,使消逝的夢境融入蒼茫暮色之中,予人無限遐想。

這詞表面上側(cè)重實景描繪,安排妥貼,動靜明暗相生,全力烘染出春末夏初的氛圍。而內(nèi)里卻以人的心情為脈絡(luò),本來寫春末夏初,也可以欣欣向榮,是詞家賦與傷感的情調(diào),才有了我們讀后的悵惘之感。

碧海無波,瑤臺有路。思量便合雙飛去。當(dāng)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遠(yuǎn)知何處。

綺席凝塵,香閨掩霧。紅箋小字憑誰附。高樓目盡欲黃昏,梧桐葉上蕭蕭雨。

賞析  這是為舊地重來,追念一段戀情而作。在晏殊詞作中,這類題材,而又寫得好的不少,由此也可窺見他的感情世界中,頗有幾分《紅樓夢》中賈寶玉那樣的稟賦。他的小兒子晏幾道,則更加遺傳了這一點,而且在詞作中充分地流露,這一點后面賞析晏幾道詞選時再談。

這首詞的寫作特點:上片先追憶往事?!氨毯!倍?,表面是寫景,卻是虛寫,并非實景,碧海無波,是個比喻,接上“瑤臺”句可知,它的原意是“瑤臺有路,碧波無波”,瑤臺指仙境,在這里也比喻美好的二人世界,要到這仙境沒有任何障礙(海無波也),當(dāng)時應(yīng)該就成其好事:雙雙飛去?!八剂俊?,如今想來本當(dāng)那樣做的。可他做出了另一種選擇:“當(dāng)時輕別意中人”。注意這里的用字,一個是“意中人”,一個是“輕別”,對她一見鐘情,結(jié)果卻是輕率地分手。我當(dāng)時怎么就如此糊涂?。∪缃衽f地重來,她已遠(yuǎn)走高飛——“山長水遠(yuǎn)知何處”?兩句表達(dá)了詞家深深的悔恨。

下片寫重游所見。緊接著上片末句,對人去樓空加以勾勒:“綺席”——那令人回憶當(dāng)年品茗論心、喝酒聽歌的多少往事,現(xiàn)在上面布滿灰塵。“香閨”——她如今居住的閨房,被云霧所掩覆,不知所在。我寫了書信(紅箋小字),又有誰能夠送達(dá)?“高樓”點出舊地重來,“黃昏”和“梧桐葉上蕭蕭雨”,則是對詞家無限惆悵、無奈、傷感的情懷,烘染出一片風(fēng)景。此也即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手法。西方文論有“憤怒出詩人”之說,中國傳統(tǒng)詩詞則提倡“溫柔敦厚”,“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才是最合符君子雅制尺度的抒情。

山亭柳  贈歌者

家住西秦。賭博藝隨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學(xué)念奴聲調(diào),有時高遏行云。蜀錦纏頭無數(shù),不負(fù)辛勤。

數(shù)年來往咸京道,殘杯冷炙謾消魂。衷腸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一曲當(dāng)筵落淚,重掩羅巾。

注:西秦,南北朝時期鮮卑族創(chuàng)立的王朝,定都苑川(今甘肅榆中東北),最盛時掩有甘肅西南部和青海一部。另一說指陜西附近(秦地西部)。賭博藝,指賣藝(其中也包括賭賽、博戲)?;?,花街柳巷省稱。斗尖新,拿最新潮最奇特的歌曲比賽。念奴,唐朝天寶年間的著名歌手。高遏行云,語出《列子·湯問》,說古有歌者秦青"撫節(jié)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云"。蜀錦纏頭,蜀錦是四川的絲織品,當(dāng)時很名貴。古時歌女多以錦纏頭,因借"纏頭"之名指稱贈與她們的財帛。咸京,即咸陽(今西安),以其曾是秦、漢至唐等王朝的首都,故稱。殘杯冷炙,語本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處之下坐,以取殘杯冷炙之辱”。陽春,陽春白雪的省稱,指高雅的歌曲。語本宋玉《對楚王問》:“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shù)千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shù)十人?!?/p>

賞析      此詞是1050年(宋仁宗皇祐二年)晏殊知永興軍任上所作,這時詞家平生第三次被外放,且已任職五年,年近六十。詞家通過描寫一個年老色衰的紅歌女被冷落的不幸命運,抒發(fā)了同病相憐之意。明顯仿自白居易的名作《琵琶行》,但篇幅簡煉,而且運用詞的形式,在流傳下來的北宋詞中,這種以詞體隱括前人作品的寫法,本詞屬于首見。后來蘇軾、辛棄疾等人更加推廣,晏殊實為其啟端。試看他的方法:一、晏殊詞極少用題,這詞卻特別題曰:“贈歌者”。這一題就省略了詞家與歌者邂逅的交代,也隱藏了同病相憐的宗旨。二、全詞用歌女自述,既省去詞家對其歌唱的感受,又突出了歌者與琵琶女不同的性格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