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游 戰(zhàn)國楚國 · 屈原
屈原既放,悲嘆之馀,眇觀宇宙,陋世俗之卑狹,悼年壽之不長,于是作為此篇。思欲制煉形魂,排空御氣,浮游八極,后天而終,以盡反復無窮之世變。雖曰寓言,然其所設王子之詞,茍能充之,實長生久視之要譜也。
悲時俗之兮,愿輕舉遠游
質(zhì)菲薄無因兮,焉托乘。
沈濁污穢兮,獨郁結其誰語!
耿耿而不寐兮,魂焭焭而至曙。
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
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
徙倚遙思兮,怊惝恍而乖懷。
意荒忽而流蕩兮,心愁悽而增悲。
倏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留。
內(nèi)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氣之所由。
漠虛靜以恬愉兮,澹無為而自得。
赤松清塵兮,愿承風乎遺則。
貴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
化去而不見兮,名聲著而日延。
奇傅說之托辰星兮,羨韓眾得一。
穆穆以浸遠兮,離人群遁逸。
因氣變而遂曾舉兮,忽神奔鬼怪
髣髴遙見兮,精皎皎以往來。
氛埃淑尤兮,終不反其故都。
眾患而不懼兮,世莫知其所如。
恐天時之代序兮,耀靈曄而西征。
微霜降而下淪兮,悼芳草之先零。
仿佯而逍遙兮,永歷年而無成。
誰可與玩斯遺芳兮,晨向風而舒情。
高陽邈以遠兮,余將焉所程。
重曰: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
軒轅不可攀援兮,吾將從王喬而娛戲!
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
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氣入而粗穢除。
順凱風以從游兮,至南巢而壹息。
見王子而宿之兮,審壹氣和德。
曰:「道可受兮,不可傳;
其小無內(nèi)兮,其大無;
無滑而魂兮,彼將自然;
壹氣孔神兮,于中夜;
虛以待之兮,無為之先;
庶類以成兮,此德之”」。
聞至貴而遂徂兮,忽乎吾將行。
羽人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xiāng)。
朝濯發(fā)于湯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陽。
飛泉之微液兮,懷琬琰華英。
玉色頩以脕顏兮,精醇粹而始壯。
質(zhì)銷鑠以汋約兮,神要眇以淫放。
南州炎德兮,麗桂樹之冬榮。
蕭條而無獸兮,野寂漠其無人。
載營魄兮,掩云而上征。
天閽其開關兮,排閶闔而望予。
召豐隆使先導兮,問大微之所居。
重陽入帝宮兮,造旬始而觀清都。
朝發(fā)軔于太儀兮,夕始臨乎于微閭。
屯余車之萬乘兮,紛溶與而并馳。
駕八龍之婉婉兮,載云旗之逶蛇。
建雄虹之采旄兮,五色雜而炫耀。
服偃蹇以低昂兮,驂連蜷以驕驁
膠葛雜亂兮,斑漫衍而方行。
撰余轡而正策兮,吾將過乎句芒。
太皓以右轉兮,前飛廉以啟路
陽杲杲其未光兮,淩天地以徑度。
風伯為予先驅(qū)兮,氛埃辟而清涼。
鳳皇翼其承旂兮,遇蓐收乎西皇。
彗星以為旌兮,舉斗柄以為麾。
叛陸離其上下兮,游驚霧之流波
曭莽兮,召玄武奔屬
文昌使掌行兮,選眾神以并轂
路曼曼其修遠兮,徐弭節(jié)而高厲。
左雨師使徑侍兮,右雷公以為衛(wèi)。
度世以忘歸兮,意恣睢。
內(nèi)欣欣而自美兮,聊媮娛以自樂。
青云以汎濫游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
仆夫懷余心悲兮,邊馬顧而不行。
舊故想像兮,長太息而掩涕。
泛容與而兮,聊抑志而自弭。
炎神而直馳兮,吾將往乎南疑。
方外之荒忽兮,沛罔象而自。
祝融戒而還衡兮,騰告鸞鳥迎宓妃。
張《咸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
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
玄螭蟲象并出進兮,形蟉虬而逶蛇。
雌蜺便娟以增撓兮,鸞鳥翔飛。
音樂博衍終極兮,焉乃逝以俳佪。
并節(jié)以馳騖兮,逴
迅風清源兮,從顓頊乎增冰。
歷玄冥以邪徑兮,乘間維以反顧。
黔嬴而見之兮,為余先乎平路。
經(jīng)營四荒兮,周流六漠。
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
崢嶸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
倏忽而無見兮,聽惝恍而無聞。
超無為以至清兮,與泰初而為鄰。